他对这些有着繁重的考虑。首先,这个婚姻底提起唤起了他底深重的悲哀,他觉得他,汪卓伦,不能够再适应别人。虽然多年来他在同事们中间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却是孤独的:很少参加宴会和娱乐。他孤独地、单调地生活着,对这种生活有着明白的意识;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渐地来临,他对这个思想已经习惯,毫不觉得它可怕。他对各种社会事变不大关心,他希望能在静穆的乡间,消度以后的岁月。因此,在那天和蒋淑华谈话以后,他对自己底幸福意识发动了强烈的谴责。他认为自己是不能忠实的。他认为较之家庭幸福,他宁是更喜爱那种死灭底自觉,——至少后者是于他更适合些。
所以在后来几次和蒋淑华会面时,他底沉默多于说话,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底阴冷。但别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惯于顺从别人。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使地承认了他底幸福意识了。他不明白他究竟决定了没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样进行的:在蒋家姊妹们带小孩出现时他就送礼,在她们请他时他就去,而最后,在蒋淑珍邀他去苏州时,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就向部里请了两天假。从苏州回来,他继续考虑着,悲伤地明白了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从苏州回来时天在落雨。和蒋淑珍分开后,他坐人力车回家,车子在雨里行走着,泥水在下面发响。凝视着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云,不经心地看着就在眼前经过着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伦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着他的是空虚的、熟悉的房间,他感到满意,他想到他底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经开裂,考虑是否要新买一个。这时车子滚过泥塘。“不,不要买新的!一切旧的、破的,它们要留下,因为它们是我的!”他想;“无论怎样,我不能再过什么新的生活,耽误别人!我并没有向她们提半个字,这是对的,在还没有错误的时候——我留着我底漱口杯,我不买……”他看着灰色的雨幕,对自己说。“我觉得心里安静,没有什么引诱我,这样最好!我没有错。我没有堕落。让我安静,逃开,死去。一切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再去看她?”车子走近时,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离开两天内涨满,并且变得清洁了:“多好,——是的,只有这个才是我底,只有这些才属于我,没有花开,但是秋天底萧条的树木为什么不好?……”
他走进门去,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见一切都照旧,心里充满了感激,随后他就安适地睡去了。醒来时,已经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间里的一切使他异常感动,他用手垫着头躺着,寂寞地继续着以前的思想。
有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没有动。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谁来呢?他应该回去,因为他自己也是烦恼的。”他想。“哪个?”他低声问,坐了起来。
听见是蒋淑华,他皱眉了。他开了门,笑着,有礼地向她点头。
“实在是一回来就很累,太匆促,没有去你们那里。”他烦恼地微笑着,说。
蒋淑华坐下来,把绣着黄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说了关于天气的话,沉默了。谈话不连续,蒋淑华不时脸红。显然她觉得她到这里来,是不对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伦还是那个温柔的,羞怯而忧郁的汪卓伦,那么她到这里来便是对的。但现在这个汪卓伦是冷淡、拘谨、烦闷。
“你,你觉得苏州怎样?”她用假的声音问,脸红了。“很好。”汪卓伦回答,不安地看着她。“我还是头一次去。”他说。
他底看向洗脸架的,沉思的眼睛说:“是的,破了,但是正因为破的,才是我的。”
蒋淑华顺着他底眼光看了看他底漱口杯,又看了桌上的提袋。想说什么,但又止住。
“下雨,走路不方便得很。”汪卓伦说,忧郁地笑着。“是的。”蒋淑华回答,环顾着。“你这个房间,好像动过的样子。”她说。
“没有。”汪卓伦笑着,“我喜欢老样子——一直是这样。”蒋淑华感到失望,并且厌恶自己。于是她笑着站起来,说妹妹等她,她要回去。
“这里,”她说,打开了精致的手提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跟你带来了两条毛巾和一个杯子,你看你底都用不得了。”她说,脸红到耳根,眼睛潮湿而发亮;她底手,因激动而慌乱,从提袋里取出毛巾和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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