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5)

2025-10-10 评论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战争扰乱了感情,并扰乱了对于现实的某些正直的屈从,人们相信奇遇;相信强烈的感情和迅速地获得的理解,并相信侠义和英武;这一切显然对于被不寻常的事变所惊扰了的人们,是那样的必需,并看来是很容易完成,一定会完成的。这位年青的,有些稚气的男子是新闻界人物。显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说是生活在那种宽大的、率真的瞑想里的,他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底瞑想丰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无罪。
    因此时局底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底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么,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底道路是人类底悲剧。
    于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底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于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底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
    “当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陆单纯地、愁闷地说。王桂英领悟完全不同的事,点头。夏陆已经兴奋,这兴奋像他底每个兴奋一样,要继续下去。他底富于表情的眼睛和忧郁的,有须的,年青的脸笑着。
    “很令人气愤。”他拿着旧污的帽子做手势,“我们只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面。昨天我看见一个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飞机炸伤,很快就死去了。看样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个五岁的小孩……”他说,激动。显然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诚恳地听他说,因他底话语底组织和激动而同情他,并同情那个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点头。
    “是呀,很……多少生命财产啊!”“奇怪的逃难,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没有组织!……人时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灭。”夏陆用较高的声音说,走动了两步;高兴自己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即使在亲密的朋友面前也很难如此自由地表达的。
    “简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学生般诚恳地说:“夏先生,您请坐。”“决不止此!中国人要过人的生活!”他说,做手势;未坐下,好像没有听见她。
    他底态度很激烈。但觉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底发出。
    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底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
    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里的礼帽,不知为什么这个礼帽增加了她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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