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蔚祖醒来了,看见了姊妹们,但寻找另外的人——寻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来,看着姊妹们,又看着金素痕,他在梦里没有预备这样醒来的,他预备醒来时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底身边,向他忏悔,因此他凝视金素痕,希望她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怎样生存。发现金素痕脸上有着愤怒和冷酷,他底眼睛变得幽暗。听见金素痕愤怒地向谁叫喊,他觉得一切都完结了,于是他抓头发,痉挛着,哭叫出疯狂的声音来。
他显得不再认识姊妹们。蒋淑珍喊他,开始了哭泣。金素痕愤怒地抛散了她的长发,冷笑着,走近来。蒋淑华眼里有泪水,她含着眼泪轻蔑地凝视这个披发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样,他怎样?”蒋淑珍跑向金素痕哭着问。“素痕,可怜可怜他,可怜你自己!……”金素痕避开她,抚了一下头发,向蒋淑华冷笑着。“怎样?”她说,“你们蒋家眼泪多,到我这里来哭!”“你当心点,金素痕!”蒋淑媛厉声说。
哭泣的蒋淑珍跑向妹妹,企图阻拦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怜地,柔顺地,女孩似地向她说话。
“他怎样?他病了!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颔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蒋蔚祖。“说,蒋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着别人可怜!”她坚决地说。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姊妹们,他底灰白的嘴唇打抖。“说,蔚祖!”
“我们,生死,用不着别人……”蒋蔚祖说,哭着,凄凉地看着姊妹们。他底朦胧的眼光说:“姐姐妹妹们,我们永别了!”
“好,高贵的蒋家,你们去办你们底罢。”金素痕说,挥开头发,重新走向梳妆台。
有了沉默。蒋秀菊跑向哥哥,蹲下来。蒋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柔顺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底手臂,向她恳求,低语。
“素痕,好素痕,我们家里从来……”她向这个女人低语,这个女人,她夜里还想着要喝她底血——她低语,气促,又哭泣。金素痕厌恶地看着她。
这种景象伤害了骄傲的妹妹们。蒋淑媛厉声叫了什么,上前拖开姐姐,拖她往门外走。她无力地依在肥胖的蒋淑媛身上,哭着,向蒋蔚祖说着什么。
蒋蔚祖带着凄凉的、惊恐的神情看着她们出门。“她们走了。我们——分别了。”他想,用儿童的眼光看着金素痕。金素痕在梳头,脸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转身向蒋蔚祖走来。
“你记好,蔚祖,除了我,你没有别人——你不许向别人说任何话!”她说。
蒋蔚祖看着她,没有声音,露出疯狂的,阴惨的笑。金素痕发慌,坐下,抓住他底手。
“怎样?你心里怎样?蔚祖,你心里……你认识我么?”她问。
“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蒋蔚祖重复地,单调地说,野兽般地抓住了她底手。她叫,脱开来,恐怖地凝视着他底疯狂的阴惨的脸。
在这一段时间里,王桂英因自己底生活而疏远了蒋家,仍然在湖畔教着小学。疏远了蒋家以后,她底生活从外表上看来好像已经完全平静了。秋初的时候,她曾经参加了蒋秀菊所读的那个教会女中底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底戏。但这以后她便沉默了,连蒋淑华底婚礼都没有参加。大家记得,在整个的上半年她都在说要离开南京,但现在她再不提这个了。并且,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辞去了小学底职务。这种冷静的、沉默的、含有无限的愁惨的变化使大家注意了起来。她说她所以辞去学校底职务,是因为学校内幕底黑暗。学校内幕底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显然这不是她辞职的原因。她在学校里虽然倔强,关系却并不顶恶劣,并且她已忍耐了这么久。于是由于她底辞职,她底惨痛的隐秘便被揭露了。
募捐表演以后,王桂英发现自己怀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学校底纷扰。两个男教员追求她,一位女教员在校长面前播弄是非,王桂英和这个有后台的女教员吵了架,借口辞了职。很快的,她底隐秘便从小学里传到蒋家来。但大家都还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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