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65)

2025-10-10 评论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煊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
    蒋少祖一时没有能够找到她,并且在找到以后不敢认识她——他从未见过她穿这种衣服,同时她底向着食物的紧张的脸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风外面站住了。
    王桂英抬起头来,向他奇异地笑了,而从她底明亮的眼睛,他认出了她是王桂英,那个热情的、单纯的王桂英,“可怕!她变了!”他想,机械地向里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娇声说,并且欢乐地笑,显然的,她企图用诱惑报复他。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底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底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她。“毁坏我底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底一份,”他以兴奋的声音说,“宣布我底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么,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迅速地举手"傲艘幌铝常θ菝挥欣*开。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底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么?”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底呼吸变得急迫了,她底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着。
    “桂英——怎么……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底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么,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底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底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底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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