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么你说,淑华自己怎样想呢?她要结婚么?”陈景惠问,好像她不但见过蒋淑华,而且和她很亲密。她在房里活泼地走动着。
“她做了很多旧诗。”王桂英站在桌边,笑着回答。
“她回过苏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闹翻了!”她笑着向蒋少祖说,嗅鼻子。蒋少祖注意到,陈景惠以观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温暖和幸福——虽然这一切和她底想象完全相反——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着。
蒋少祖从火旁站了起来,脱开了那种迷惘的感情,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我们就这样的过年了!”陈景惠说,提示这个过年是特殊的,警告着蒋少祖。于是她忧伤地叹息,开始向王桂英说客气话。她说,没有菜,没有佣人;但蒋少祖觉得她在说:“听吧,有炮声。我看见人们毁了!我们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的苦恼,这总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犯了错;也许是我错!我伤心,什么都不敢信任!”陈景惠下楼预备晚餐。蒋少祖拖椅子坐下来,看着火。
“我们底佣人昨天走了。”他特别严肃地向王桂英说。注释陈景惠底话。倚在床栏上的王桂英点头,好像很明白这种严肃。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桂英脸上,她安静地凝视着火。蒋少祖在沉思,动着下颚笑了一下,于是在高额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强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围没有了声音,人们好像藏匿了,但炮声频繁而沉重。天地似乎更扩大,更无边际了,而钝重的、无情的炮声充满了这个广阔的宇宙。这好像不是在战争,而是宇宙间在进行着某种非人类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底愉快的笑容骤然消失。同时,愉快的笑容出现在蒋少祖脸上。“怕吗?”蒋少祖带着那种年青人的单纯态度问。“不。”王桂英说,从腮上迅速移开手,笑起来。蒋少祖发笑,因为她笑,单纯地看着她。娇小的王桂英在那种羞怯的、慎重的、自爱的微笑以后显得特别动人。她底简单的、灵活的衣妆给人以温柔的、热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并挥开披到额上来的发。蒋少祖带着感动注意到她底小手底迅速的闪动。
“我收到你底信了。”蒋少祖温柔地说:“但是,你究竟为什么来上海呢?”王桂英严肃地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听见一个炮声,像前一次一样,感到这个炮声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蒋少祖希望得到她底热情的笑,但她未做这个。她沉思着。“因为我不愿再蹲在南京。我觉得厌了。新的生活是应该的,再没有机会,而别人又要伤害我了。”她说,嗅鼻子,“我现在不再计较什么,我是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她说,“我不愿为别人,并且不愿让别人知道。多少人都牺牲了,何况我!”她说,凝视他。蒋少祖愉快地笑,觉得应该这样笑,因为王桂英底话唤起了他底苦恼,而掩藏某些情绪是他底习惯。“你心里没有我,并且不愿让我知道么?”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妒嫉地想——这个思想警觉了他,于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惯于这样做,并因了不是老练,而是年青的、优美的单纯,他是做得很恰当的。他笑,似乎满意她底话。那种重逢的热情和年青的幻想,和对过去的悔恨在他心里激荡,他敏锐地考虑到了它们,但他现在不愿承认它们,因为战争使他看到了现实的多面,并且,主要的,他现在在用全力在这个多面的现实里把握自己。但他务必表现得使王桂英不觉得他在轻蔑她底热情,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必须对她保留很多东西,甚至保留某种爱情;这是他意识到了的。这是某些年青人,即便是已经结婚的年青人常有的情形,他们不能管束这种热望,相反的,他们觉得只有在这种热望里才能找到真实的生活。他开始优美地、温柔地说话,替她解释她底志愿。他说这是应当的,人应该有要求在心里只有自己,并追求自己的权利。别人是没有权利要知道,更没有权利毁谤的,他说,但社会常常很冷酷;为了不使自己失望他做手势说,应该一步一步地走。主要的,一个人,尤其一个女子,不要太相信别人。他强调了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在诚实地告诉王桂英不要太相信他——温柔地看着王桂英。王桂英感动,觉得这个蒋少祖已不是从前的傲慢的蒋少祖,相反的,是体贴的、可爱的蒋少祖。这印证了她心里底某种想象。在他底温柔的注视下,她感到爱情存在,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在他底平静的、温柔的声调下,王桂英心里发生了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她在来上海前夜便充满了这种冲动,这是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着他,脸颊发红,但她突然露出那种处女底羞怯的、自爱的、谨慎的微笑,于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在这个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来,走向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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