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98)

2025-10-10 评论

    “哪个找我?”蒋蔚祖严厉地说。“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去看同学,在那边。爹爹前天才回苏州呀!”“我晓得。”
    蒋纯祖把包裹换一个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怜悯地看着哥哥。少年人底特色便是同时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现;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多么快乐的早晨!看,别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么办呢?啊,多么不幸!”他想。
    “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你怎么不买票?爹爹说你没有拿钱,你有钱么?嫂嫂给你钱么?”他不停地问,以兴奋的眼光看着哥哥。“啊,多么快乐的早晨,太阳鲜红有霜,唱歌是多么快乐!”同时他想。
    “我没有钱。”蒋蔚祖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说。弟弟底兴奋的脸令他厌恶。
    蒋纯祖看着哥哥,于是脱开了他底混乱的激动,开始了严肃的思索。
    接着,带着他底严肃的、坚决的神情,他取出了钱,递给哥哥。
    蒋蔚祖感动了。
    “阿弟,你告诉他们,说蔚祖哥去了!”他温柔地说,靠在栏杆上。
    “好的。”蒋纯祖回答,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吃东西么?”蒋纯祖问。
    “说我到苏州做和尚去了。”
    蒋纯祖沉默着。
    “哥哥,”忽然他说,带着他底那种激烈的表情,“你不应该这样想!而且你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一个人……是爹爹底安慰!”他说,好像饱经忧患的成人,但同时带着那种女孩似的单纯。“……并且我们大家都爱着你,并不只……”他想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他流出了眼泪。
    蒋蔚祖悲哀地哭着。
    “弟弟啊!”他说。
    “我替你买票吧!”蒋纯祖说。
    “不,我自己买!”蒋蔚祖乖戾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买!”他说。”
    蒋纯祖悲伤地笑了一笑,看着远处。
    “哥哥,告诉爹爹,我记挂他!”他说,含着眼泪笑了一笑。显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的,但是唱歌有什么快乐!”他想。走了开去。
    由于自尊心的原故,蒋蔚祖又开始仇恨弟弟,而且心里非常傲慢,他走进车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来。于是他决定步行回苏州。……是严寒的、冻结的、晴朗而无风的日子,他底这个荒唐的旅程开始了。
    他底这个旅程给蒋家的人们以可怕的不幸,他们多年以后还要为它战栗,随后多年,他底这个旅程在南京和苏州这部分社会里成了有名的故事。
    发觉路程遥远无穷,他并不失望,那种强大的内心渴望引导着他向前。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能想象他是怎样走下来的:严冬,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后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底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底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底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
    但到了开始乞讨的时候,向陌生的,无善心的人们乞讨,蒋蔚祖倒并不羞涩;他宁是异常的顽强执拗。
    过镇江后,他因偷窃面饼而挨了打,随后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耻,怕别人知道姓名,怕见到熟人,怕上火车,一方面他有了一颗为一个乞丐所有的狠毒的、执拗的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数的路,他相信苏州已经不远。然而同时他觉得他永不能回到苏州。他,蒋蔚祖,已经在地狱里无耻地活过,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
    想到父亲底可怕的痛苦,他不愿回苏州。然而他还是继续行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无数的列车驰过他底身边,在地平线上或黑色的林际留下了烟云。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围的农家休耕的、积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树。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们,便觉得它们是熟识的,或是梦见过的,于是它们永远生存在他底心中。天阴,冷风吹着树木。每个早晨都有鲜红的,短命的太阳,地上有霜——这些蒋蔚祖永远记得。而每次的鸡鸣使他听到那队矮小、灰色、严厉的兵士底喇叭。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路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