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直到她十九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新坟上已长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乌鸦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般小孩子牵着水牛出沟里困水之际,忽见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的,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了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甚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的站在旁边。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罢,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甚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佬,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给人家作小老婆哩!……”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做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那女人象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罢!”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的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希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给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
又是妈妈的声音:“这话倒对!城里人家讨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倒不如乡坝里,一鞍一马,过得多舒服!……”
邓幺姑不等听完,已经浸在冰里一样,抱着头,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沟边,伤伤心心的哭了好一会。但是,她父母一直不晓得有这样一回事。
后来,似乎也说过城里人家,也未说成。直至她二十二岁上,父母于她的亲事,差不多都说得在厌烦的时候,忽然一个远房亲戚,在端阳节后,来说起天回镇的蔡兴顺:二十七岁一个强壮小伙子,道地乡下人,老老实实,没一点毛病,没一点脾气,双开间的大杂货铺,生意历年兴隆,有好几百银子的本钱,自己的房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旁无诸姑伯叔,亲戚也少。条件是太合式了,不但邓大爷邓大娘认为满意,就是幺姑从壁子后面听见,也觉得是个好去处,比嫁到成都,给一个老头子当小老婆,去过受气日子,这里确乎好些。多过几年,又多了点见识,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作一个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着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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