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中短篇作品(22)

2025-10-10 评论

    大迁徙中,移民双手被绑,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报告:“老爷,请解开手,我要小便。”长途跋涉,大、小便次数多了,口干舌燥的移民,便将这种口头请求趋于简化。只要说声“老爷,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于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义语。
    山东有民谣云:“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树公园的祭祖堂里,看到两副楹联,一为“举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骈甲情”,二是“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楹联与民谣,一雅一俗,说的都是足小趾两瓣的事。传说官兵包围百姓后,怕人逃跑,将每人的小脚趾砍上一刀,以做识记。后来,移民的后代脚小趾甲便成了复形。
    关于大移民中明王朝设圈套诱骗百姓的传说,有一定的史实依据,蒙骗群众向为封建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解手”一词的来历,听来也能自圆其说。至于“脚小趾甲复形”一说,则于情于理于科学都解释不通。明王朝移民旨在扩大农耕,移民长途跋涉全靠双脚,为防逃跑可在人体其他的部位黥记,大可不必在脚上动刀。国内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凡问及者,脚小趾甲都是复形,而友人们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晋。后天绝不可能改变遗传。……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通常交织着神秘的丝线。然而,拂去这些民间传说扑朔迷离的浓雾,我们还是能筛簸出明初农民大迁徙那惨烈的真实。
    有人从《明史》、《明太祖实录》、《明成祖实录》等典籍中,从散乱的明代档案里,索章摘句,缀辑编录,笺注出从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的近50年里,在洪洞大槐树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间8次)。移民分别迁至京、冀、鲁、豫、皖、苏、鄂、陕、甘、宁等地。大迁徙触动了三晋百姓最敏感的神经,明统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条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吴晗先生在《朱元璋传》中这样写道:“迁令初颁,民怨即沸,至于率吁众蹙。惧之以戒,胁之以劓刑。”这说明,当时的移民,完全是在强权政治的胁迫下进行的。
    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象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即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娘娘”时即敲打过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水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即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的血肉,像文身的花纹附着在躯体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时候,他们泪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做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做同宗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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