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于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块里的人们,因空间狭窄连呼吸都感到窘迫。然而,重要的还不是一国一域,一城一郭,一族一家的生存空间的大小;要命的是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它不仅使白、黄、黑各色人等正在同受其害,也给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未来”笼罩上道道极难排遣的阴影。
久居闹市的我,因看惯了水泥大道,双眼缺少绿的滋润,不免常觉干涩。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晋南,我本想贪婪地享受一遭田园风光,谁知,我的这种“企图”竟成了一种奢望。
到临汾,应先看看梦中的汾河。然而,当我走至绕城西向南流的汾河畔时,心中顿生茫茫然无限空虚的感觉。战国时代,秦晋曾在汾河上风樯阵橹,展开过殊死的水上鏖战;强汉时期,汉武帝也曾从太原乘龙舟扬帆巡游晋南……解放初期,汾河两岸的村落中仍然有不少舟子以船为业。可眼下,这地处下游的汾水竟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沟。这被称为大河的“水沟”里,飘满煤灰,泛着黄泡白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惟有两岸那坚固的大堤和堤内那宽阔龟坼的河床,仍在证明着汾水昔日的浩淼。
在洪洞,“水包座子莲花城”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我只能从历代文人咏洪洞的诗文中,去体味昔年的清碧美妙……我驱车北上太原,刚出临汾地界,就见汾水断流。山间的汾河河床里,触目皆是曾被水冲刷过的怪石……汾河,已完全沦为一条季节河。
王德贵、刘郁瑞陪同我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采风。山西多煤,吕梁山中有铁,晋南的泥土易陶。所经之途,一座座小炼焦炉、小炼铁炉、小陶窑、小瓷窑林立,炉火熊熊,烟尘滔滔,运煤车辆往来穿梭,马路上煤尘厚积,车轮飞转,搅起的灰帘尘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三人虽都有吸烟的嗜好,但不敢开窗透气,一旦开窗,浓度很高的烟尘会直逼肺腑。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这里的空气污染程度,一点也不比你们大城市差,我一天不洗头,枕头上会染一层灰。”……在临汾市中心,有一座全国最高最大的鼓楼,乃北魏所建,它是平阳的象征。世传民谚曰:“平阳府有座大鼓楼,半截子插在天里头。”退休的王德贵书记告诉我,他祖居的村庄距临汾20华里,儿时逢晴天朗日,举目便能看见大鼓楼的身影,而眼下,即使天气响晴,在正对着鼓楼的南北大道上,两华里之外,亦难睹大鼓楼的雄姿,烟尘已包裹了它的古老与华美……
在洪洞的大槐树公园里,“三代槐树”虽携其子孙蔚然成林,竟未引得一只鸦鹊来卜居。昔年鹳窝的壮观,只能到将时空凝固的县志里寻找。我想,此时,哪怕有几只乌鸦来垒窝筑巢,也会令我这寻根者无比珍爱。羊羔跪乳,慈乌反哺,在羊羔与乌鸦身上,也存有某些不肖子孙难以企及的美德。我穿行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也听不到一声乌啼、看不到一个鹊巢。究其原由,刘郁瑞告诉我,农作物上的昆虫是乌鸦、喜鹊的主要食源。晋南多植棉,一旦发生棉铃虫害,人们便使用剧毒农药,乌鸦、喜鹊吃了被毒死的棉铃虫,便在二度中毒后登上鬼录……鹳窝不再,道理十分浅显:作为鸟类中的“贵族”——鹳,更难承受生命之轻,汾河污染断流,鱼虾无存,使它失去了生命必需的佳肴珍馐;再说,它那圣洁的羽毛,需要清波碧泉去洗濯,需要蓝天白云来梳理,鹳美在晋南的条件失却了,它毅然辞乡,琵琶别抱也便是理所当然了……
在吃食上,特别挑剔的鸟类贵族鹳偶尔啖之的青蛙,在晋南也因汾河污染而所剩无几。王德贵回忆说,建国初期,每届夏时,汾河两岸的蛙声鼓个不停,尤其是大雨过后,鸣禽啼啭,逗得蛙声如鼓,咯咯,果果,呱呱,此起彼伏,组成一阕和谐动人的大合唱。如今单一的蛙声偶有,叫人如闻宇外仙曲……雨季到来时,水质检测员经常在汾河化验水质状况,王德贵曾戏谑地对检测员们说:“这化验,那化验,都不如蛙叫声灵验,只要群蛙合唱,汾河水就达标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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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风光难觅,唐宋诗家感悟的那种“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野旷天低树,江青月近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当今诗人恐难捕捉了。
作为一个寻根者,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土地,我不忍心对晋南的环保问题说三道四,也无意苛求当地的领导者们。放眼今日中国,哪条江河川流没被污染,哪座城邑市镇,还敢称净土?黄河断流,举世瞩目,淮河污染,国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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