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里,包含着神秘,神秘是一种大美。朦胧缥缈的爱,当也属神秘的范畴。自从人猿揖别以来,向往爱便成了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的饮食男女,对于星星和月亮般的憧憬和敬礼。越是神秘的东西,人们越想走近,越是难以采撷的“感情禁果”,人们越想摘之品之。汉字中“二人”为天,可见爱情之于人类,本是至高无上且能笼盖一切的。尽管封建礼教的桎梏是那般严密结实,但浪漫爱神,却从不顾及那些虚伪的道德,一旦具备生发爱情的氛围与环境,那被囚禁的“情感的狮子”便会冲破囚笼,上演出一幕幕荡魂摇魄的爱的悲喜剧。
普救寺就具备崔张滋生爱情的环境和氛围。
曾作为武则天“功德院”的普救寺,无论是梨花深院还是寺后花园,都有着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花园中,有叠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连于绿波微漪、岚影沉浮的情致里;有飞檐翘角的鸳鸯亭两座,小桥曲径将二亭相连,可使“一个潜身曲栏边,一个背立湖山下”的情侣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长松矮柏、翠竹柳丝掩映下的花荫里,有当年武则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绘一幅清丽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
寄身于禁欲的梵王宫里,崔母误认为是来到一片净土上,竟放松了看管莺莺的警惕性,她不仅恩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到有着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兴释愁,还特许莺莺于夜阑人静时至后花园拜月焚香。当“惊艳”后的张生从和尚嘴里得知莺莺夜间的芳踪后,未待月上东墙,这“至情种”便来到花园墙角伫候。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氛围很奇妙。优美的氛围,常常歙也变得优美。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得心,体物而得神,则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等诗论,无不道出了特定的优美氛围,可大大提升人们的审美感知。
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荫满庭……在这如诗如画的氛围里,莺莺由红娘伴陪,走进了花园里。
有情人眼里,无物不情。此刻,在张生看来,皓月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随着薄雾轻起,香霭四溢,这多情才子怎不诗兴勃发: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缘境而发的诗句,伴着明月清风字正腔圆地送入莺莺耳中,岂能不勾起幽闭深闺的怀春女的几多凄梦,几多悲怆!莺莺也是“胸藏锦乡,笔吐珠玑”有着文君之才的淑女,对父母包办的那门当户对婚姻显然是不满意的。她的表兄郑恒乃器小盛大,耽于逸乐的膏粱子弟。面对有着司马相如之才之貌的张生,她仿佛一下觅到以吐胸中块垒的知音,当即和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棋逢对手的应唱,这是“七步”与“八斗”的酬和!莺莺的和诗比那“秋波一转”时所生发出的圣光更具魅力,张生当会陡生醍醐灌顶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莺莺,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经典爱情里,诗常常是传情递爱的媒介。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经典爱情的读本里,爱情本身就是优美而纯洁的诗。
现代恋人,恐很难走进崔张以诗为媒的那种环境与氛围中了。
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商业性流行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条条消费信息的管道给现代人的心中注满物欲,心也不复空灵。
当我们于夏夜走在上海滩上,看到一张长椅上挤着几对恋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热吻的时候;当我们于暑日站在青岛浴场,看到海浴的人群拥挤得像一锅饺子的时候,你会不胜唏嘘:早年恋人们那种花前月下,羞羞答答,执手相对的时代早已逝去。当我们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对对时髦男女侧身而卧,身边残存着一堆生活垃圾的时候;当我们在某条街巷或某个商店,看到一双双俊男靓女因了一件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骂的时候,你会感慨不已:心被现实问题塞满的现代人,已经失却了那份心境那种素养,去走近经典爱情中的诗情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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