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剑(3)

2025-10-10 评论

    蒲天明闯进私塾房,连拉带扯,把郑长庚拉扯到他家的柳篱小院,先用镰刀割下他的弯弯小辫儿,就立逼他写状子。郑长庚不但读书千卷,而且下笔万言,一张状纸挥笔而就。头一状,告王二皇上是投大清卖大明的逆贼子孙;二一状,告王二皇上是勾通八国联军鬼子兵的汉奸;三一状,告王二皇上是鱼肉乡里的恶霸。蒲天明将状子揣进怀里,拔腿又奔县城跑。
    冲鼓鸣冤,县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窝。坐堂问案的,原封不动,还是原来的那个知县大人,只不过将那条猪尾巴盘在了脑瓜顶上。县知事一目十行,看完状子,便喝斥他挟私枉告,诽谤乡绅。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绑,押出城外二里才放。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扭过脸来朝城门口一阵乱啐,才明白改了民国国号,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改头不换面,不能指望它为民伸冤。
    马铃一阵叮叮当当响,一辆翠盖红富小轿车从城门口疾驰而来,陡地在蒲天明的身边停住;碧纱窗帘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发狂地大笑道:“蒲天明!你昏了心,迷了窍,当我没有王爷撑腰,就成了雨后的泥胎一摊浆糊?打开天窗告诉你这个混小子,没有了王爷,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个婆婆。而今眼目下,这几百顷黄金地,上万棵摇钱树,成群结队的骡马驴牛,似水流云的猪羊鸡鸭,都改姓了王,县衙门就要给我挂千顷牌。你胆敢再拈我的虎须,我就碎了你,肥我的葡萄架!”说罢,落下窗帘,吆喝一声,翠盖红窗小轿车像车轱辘不沾地,飞也似地奔向运河滩。
    熬出了大清国的苦井,又跌进了民国的火坑。漫漫长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时天明?

    二
    蒲柳春十岁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蒲天明把柳春娘和蒲柳春打发到院外的小菜园去,只留自己守在床头。
    老人家噙着两颗慈心泪,紧紧抓住蒲天明那长满老茧的大手,说:“儿呀,娘闭不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声,说:“娘,您老人家寿比南山不老松,再吃两剂药,养息几天,就会好的。”
    “我的时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神色,“只是王二皇上老贼还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报,是儿的罪过”。如今柳春已经长成半大小子,足可以顶门立户,是儿子跟老贼清账的时候了。”
    老人家点点头,撒了手,含笑闭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郑长庚陪伴他坐在葫芦架下,两个人心上都像压住一块磨扇,默默无言。小柳春也不睡觉,抱着膝盖,坐在柴门口,凝望满天繁星。葫芦架的密叶中,一只蝈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发了狂,摇晃着葫芦架喊叫道:“我再也忍不下去啦!”郑长庚抱住他的身子,说:“哥!仇,要报;拼,我也豁上。只是咱们人单势孤,必须智取,不能力夺。”小柳春一跃而起,跑了过来,说:“还有我!”郑长庚热泪滚滚而下,说:“好孩子!楚余三户,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来,苍老了十岁。一连七日,只是闷头干活,一声不吭,闲下来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门,早早睡了。半夜时分,院里扑通一声,有人跳进篱笆,小柳春惊醒,一摸身边的支窗棍子,喝道:“什么人?”窗外答道:“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哝说:“深更半夜,你到哪儿游逛去啦?”蒲天明在窗外小声说:“别嚷!”柳春娘听出他的声音奇怪,忙点着灯,下炕给他开门。
    门一开,只见蒲天明满脸锅烟,一身血污,她唉呀一声,手里的油灯落了地,哆哩哆嗦问道:“你……你这是……”蒲天明牙齿咯咯响,说:“我把王二皇上砍了!”
    原来,蒲天明不声不响,暗暗窥伺王二皇上的动静。今天夜晚,打听到王二皇上过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个日本留学生,在北洋政府财政部里当司长,因为贪污巨款,被通缉严拿,从北京潜逃来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里,捎信给王二皇上,接他到运河滩隐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动,便夜晚前去,又怕走漏风声,只套了一辆小小轿车,带了两名护卫。蒲天明腰藏宝刀,抹一脸黑锅烟,埋伏在半路上的柳棵子地里。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归来,殷汝耕坐在轿车里,王二皇上骑在高头大马上。蒲天明从柳棵子地里飞跃而出,搂头就给老贼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蒲天明又摸黑连砍两刀,急忙钻进青纱帐。这时,那两个护卫惊魂方定,乱放了一阵枪,前天明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先跑到杜梨树坟地,抱住爹娘的坟头,呜咽着说:“爹呀,娘呀!儿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们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后,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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