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24)

2025-10-10 评论

    “要不,你还是把他带走吧!”青凤又说。
    “我不想要你的他,我想要你的儿子。”梅雨轻声柔气地说,“让我把小莽带到城里的重点学校上学,把他培养得比他爸爸成就还大。”
    “大的都舍得给你,小的还有什么舍不得?带走吧!”青凤咯咯大笑着。
    “我还希望将来……”梅雨似乎羞涩得难以开口,“小莽和我的小馨能够结合在一起。”
    “这更是求之不得哩!”青凤拍着手说。“可是……可是……儿女们的亲事,咱们当爹娘的怎么能包办呢?那不是封建吗?洛文是不会同意的。他常跟我说,要彻底破除封建家长制;中国就吃了封建家长制的亏,受了封建家长制的害。”
    “这只是我的心愿,不必跟洛文讲。”
    “咱俩合伙儿把这个书呆子蒙在鼓里!”青凤吃吃笑,像个恶作剧的顽童。
    桃树下洛文也笑了,两行热泪洒在胸前。
    他不想进屋了,挥掉泪水,转身出门,到哥哥家去。

    兄弟是一奶同胞,两家只百步之隔;但是,骨肉被一刀两断,相隔像海角天涯。洛文不进哥哥的门,不从哥哥门前过,已经十五年了。
    哥哥和翠菱,也不进洛文的门,不从洛文门前过。他们在田野河边,村头渡口,偶然跟洛文相遇,也慌忙低下头,垂下眼,不敢打个照面,匆匆一闪而过;他们心中有愧。
    但是,青凤却每天要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走三遭,指桑骂槐,下一阵雹子,哥哥和翠菱大气也不敢吭。有时,两口子上工,刚从柴门里迈出一只脚,一见青凤走来,慌忙退缩回去,想等青凤走过去再出来。青凤却故意在饮马石槽的伞柳下一坐,堵住门口骂一阵,急得哥哥和翠菱在院里打转转,就是不敢出门。
    洛文过意不去,劝青凤道:“人家骂不还口,你也就收场吧!”
    “我还没有出尽这口恶气!”青凤忿忿地说,“直骂得他们人病猪瘟,房倒屋塌;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才算罢休。”
    “这要骂到哪一天呀?”
    “三万六千天,百年之后。”
    洛文起急地说:“他们到底是我的哥哥嫂子,你口上留情吧!”
    青凤的爆竹脾气炸响了,喊嚷道:“你扮你的红脸,我扮我的黑脸,各拉各的弦儿,各唱各的曲儿。”
    洛文不敢惹起她火冒三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青凤虽然嘴硬,可是第二天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路过,就闭口不骂了;又过了几天,她也跟洛文一样,绕道而行。
    把洛文扫地出门,哥哥和翠菱的身份,还是黑不黑,红不红;虽然加入了贫协,可是翠菱的妇女队副队长却被免去了。少了洛文这个整劳力,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两口大人五个孩子,日子更紧了。上初中的大侄儿,念高小的二侄儿,不得不退了学,一个给队里赶小驴车,一个给队里放牛,小小的年纪就得自个儿挣饭吃。
    翠菱虽然小心眼儿,可是还算得上性情爽利;一心进步,不借割断她跟洛文从苦难中结下的姐弟深情,到头来仍然被人歧视,只有打掉了牙咽下肚子里。她当妇女队长,颇有点爱社如家,谁想不明不白地罢了她的官,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于是,她心灰意冷,再不多管闲事,只想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了。勤劳是农民的本性,而妇女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劳;翠菱每天除了到队里劳动,给全家七口人做三顿饭,还要早晨起五更,中午不歇晌,晚上到半夜,手脚不拾闲。运河上游有一座军马场,每年夏天收青草,一百斤两块钱,翠菱一个夏天打草一万斤。
    她一年难得笑几声,满脸苦相,老得更快了。
    有一回,洛文又是上半夜到河边稻田浇水,换班以后,回家很急。穿过河滩,忽然发现在迷茫的月色中,有个小小的人影,想从地上背起一个谷垛似的大草捆,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草捆却纹丝不动。洛文忙跑过去,呵!背草捆的人原来是翠菱。
    翠菱蓬头散发,脸瘦得塌了腮,两只眼窝像俩个深坑;她光着上身,一条条肋骨就像洗衣裳的搓板,草捆的绳套深深杀进肩肿骨,草捆的分量要超过她的体重两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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