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原本是个阅尽沧桑的老者,在别人的眼里,早已经是废殿老苔,旧月残山。而我还是会时常地把他当成将军营寨,名士茶座。他毕竟曾经是我心灵的坐标。
此刻,爸爸躺在那里,无力坐起。泪水像两条孱弱的幼虫,在爸爸沧桑的脸上吃力地蠕动,我丈量出了他内心世界的痛苦。爸爸是爱妈妈的,爱得一往情深。因为他曾经告诉过我,爱一个人,不仅仅要爱她青春美妙的时辰,还要爱她爬满额头的皱纹。我早就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分量,那绝不仅仅是爸爸对我的告诫,分明还是他自己爱情观的表白。如今,妈妈猝然离世,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想见爸爸的内心世界会是怎样地惊涛拍岸。
我越想抑制住自己的痛苦,给爸爸以慰藉,却越是无法自制。爸爸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那是我久违了的感觉,只有儿时才有过的感觉。他的手在我的头上移动着,妈妈的离去,流星的不幸,还有曾经的漂泊,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我不仅没能扼制住自己情绪的恶性膨胀,反倒像涌泉般喷薄而出,我放声哭了起来。
爸爸的手掌在我的头上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他仿佛不仅仅想传递给我慰藉,还想传递给我坚强。我渐渐地收敛了哭声,站了起来。
哥哥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那天晚上,一帮人闯进了家中,闯进了还没有同意搬离自己故居的邻居们的家中,惊动了人们的酣梦。那一副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不容你有任何准备,就被从睡梦中赶到了街上,我的爸妈也没有幸免。妈妈只穿着一件衬衫,还有人只穿着一条短裤。他们面面相觑,夜色中,眼看着有人将房子铲平……
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一些刁民,而这些刁民之所以刁钻,是因为他们得不到他们期望的补偿。
“那是你爷爷和我,还有你和你哥哥出生的地方,那是我们的祖宅,他们不能这样,他们不应该这样做啊。”爸爸终于发出了吼声,他依然没有哭出声来,老泪却依然在他的脸上蠕动。
我理解爸爸,爸爸退休前是一名高中教师。他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他教过的学生有许多都考上了大学;他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他一堆堆的书籍,其中不乏大量的线装书。他胸怀恬淡,更胸怀传统,我知道别人是怎样评价他的,无非是世故,甚至有些迂腐。可是也许正是他的世故甚或迂腐,让我懂得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因而当我在异国他乡感觉到绝望时,我才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大海,是因为其身都不能独善,就更遑论兼济天下了。而我不是因为不能够兼济天下才走向大海的,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人们的负担,尤其不想成为爸爸妈妈的负担。因为我的留学生活,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我没有理由再让他们和我一起绝望地走进深渊……
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妈妈是被作为刁民强迁出去的。
他们的霸道,他们的蛮横,他们的肆无忌惮,让我愕然。
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无法容忍了,漂泊在海外几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仅仅无法让我理解,甚至让我感觉到极度的陌生,因而更加茫然。
爸爸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他传达给了我一种力量,那是无形的,却分明让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他比我坚强,他始终都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而他失去亲人后的感觉,一定如同我失去了流星那般痛苦。
5
并不是开发商亲手屠戮了妈妈的生命,开发商的肆无忌惮,却是我妈妈猝然离世的原因。我无处去寻找那些邻居们,从而感受他们是否凄婉。想必他们都会如同我的家人一样无可奈何。
我手捧着妈妈的死亡证明,回到了医院,回到了流星的身旁。流星告诉我,她怀疑她遭遇的意外,很可能并非是一场劫财的普通刑事案件,我愕然了。她的理由是,如果那样,案件不大可能正好发生在家门口。我听不懂她的话,我陷入了五里雾中。她看着我妈妈的死亡证明,叹出了一口长长的粗气。
我急切地追问她:“是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她告诉我,她怀疑她的不幸是与秀水街我爸爸家那块地界拆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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