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14)

2025-10-10 评论

    “莲,你真的甘愿跟我同生共死吗?”周檎忽然庄严郑重地问道。
    “从小好了这么多年,原来你信不过我!”望日莲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我愿意跟你活在一处,当牛当马服侍你;遇到三灾八难,我替你去死。”
    “好人儿!”周檎感动得喉咙哽咽了,“实话告诉你,我晚回家半个多月,不光为了考大学……”
    “还干什么去了?”
    “我们不少人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通州分会,开展抗日救国运动,将来还要建立武装。”
    “你打算叫我干什么呢?”
    “参加救国会,打鬼子,除汉奸。”
    “我一个女人家,好比萤火虫儿,能有多大亮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连小满子都应该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
    何满子几乎想蹦起来喊道:“我出这份力!”可是,他又听见望日莲说话了:“真要拿刀动枪,我比你胆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满子只听见他们轻声悄语,就像风拂青萍,房檐滴水。何满子真困了,他想回家,两条腿却不听话,于是就倒在窗口下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但是眼皮发涩,睁也睁不开。
    “满子,醒醒!”是望日莲在唤他。
    “醒醒,满子!”周檎也在唤他。
    他终于睁开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来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里充满熏蚊子的艾蒿青烟气味。望日莲的头发蓬乱,神色发慌地问道:“满子,你是撒呓症吧?怎么跑到这儿来?”
    “我到葡萄架下听哭,原来是你们俩。”
    “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吗?”望日莲的神情更紧张了。
    何满子点了点头,说:“莲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应跟他拜花堂吧!”
    “好孩子,今晚上你听到的话,可不能说出去呀!”望日莲哀求地说,“你要是溜了嘴,莲姑跟檎叔就没命了。”
    “原来……你们也信不过我呀!”何满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们在河滩上钻柳裸子地,说悄悄话;你把辫子绕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别人说过吗?”
    “满子,我的亲人哪!”望日莲把何满子紧贴在心窝上。

    一去二三里,何满子跟着周檎到钉掌铺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满子想在钉掌铺碰见小马倌牵牛儿;牵牛儿是何满子整天在河滩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几岁。
    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马路和北运河岸之间,有个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钉掌铺就坐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间门面,一架凉棚,房前屋后栽种着几百棵高大金黄的向日葵,还有四四方方一个小菜园。
    吉老秤已经五十几岁,可是身体硬实得像一座石碑;从口外刚赶来的儿马蛋子,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弹了一下。他的手艺高超,远近驰名,却只能混个半饥不饱;用他的话说,一辈子没吃撑着过。他脾气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只好喝烈酒,闻鼻烟;喝醉了就睡觉,扯起鼾声像打雷,打起嚏喷像放炮。
    歇晌,他拿一把破扫帚,打扫了房前屋后,泼洒了清水。酒葫芦空了,没有钱买,就只吃两个凉饽饽。吃完饭,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团上,只穿一条到膝盖的大裤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脐眼儿,挥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驱赶马蝇,把鼻烟捻进多毛的鼻孔里,于是接二连三打嚏喷,好像一门过山炮响起了隆隆炮声。
    后来,他就盘膝大坐睡着了;于是,炮声停止,雷声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阴下,趴着个憨头憨脑的孩子,嘴里咬着一支芦根草,正嘿嘿发笑。原来,这个孩子从他的鼻烟壶里偷出一大撮辛辣的鼻烟,全抹进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喷声惊醒了。
    “牵牛儿,你这个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来。
    说也奇怪,他本来是个火神爷的脾气,但是跟牵牛儿却没有火性。这一老一小,交情深厚。
    牵牛儿给大地主董大师家扛小活儿,他是个憨头憨脑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常挨小管家的打骂。挂锄时节,完秋以后,他给董太师放马,晌午不许回去吃饭,只给几个馊饽饽。每天,他都赶牲口到河滩上,把牲口撒到河边,再打一大筐青草,然后就得闲了。他不喜欢说话,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们都很服他管,撒在河边并不乱跑,他就来到吉老秤的钉掌铺,看吉老秤给牲口钉掌。他坐在一边,也不多言少语,也不碍手碍脚,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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