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站的人跑出来,才把架拉开。光头站长把双方劝说了半天,让加林不要拉了;说车站已经和先锋队订了“合同”粪只能由他们拉。加林在心里骂道:“还有脸说‘合同’哩!拿你这个臭厕所白换着吃菜哩!他觉得再要担这粪,肯定还要打架的。人家两个人,他一个人,打不过。再说,他们离队近,要是再叫来一群人,把他打不死才怪哩!他于是只好把粪担放在车上,拉起架子车离开了车站。
这附近只剩副食公司没去拉了。他原来主要考虑他的另一个同学张克南在那里工作,所以没去。
现在他猛然记起,克南不是已经调到副食门市去工作了吗?他很快决定去副食公司的厕所再看看。
他拉着车子,闻见自己满身的臭气;衣服和头发上都溅满了粪便。脊背上被砍了一粪勺的地方,疼得火烧火燎。他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赶快把这车子粪装满,好早点回村——
德顺爷和巧珍大概已经等急了。
他把架子车放在副食公司的大门口上,先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从来没到过这里,找了半天才把厕所找见。他看了看,粪并不多,也很稀,但还是可以把他的粪桶子装满的。可只有一个不方便处:厕所到大门口路不太好,有几个地方很狭窄,粪车拉不到厕所旁边。
他于是决定一担一担往出担;担出来再倒进车上的粪桶里。高加林忙碌地从车上取下粪担,到后面的厕所里担出了第一担粪。担过副食公司院子的时候,在院子东南角一棵泡桐树下坐着的几个人,连连咂巴起了嘴,哼哼唧唧,显然嫌臭味打扰了他们的院子里乘凉。高加林自己也觉得很抱歉。但这是没法的事。他内心里希望这些干部原谅他。第二回他把粪担出来的时候,情况仍然是这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担。第三回担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妇女出口了。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迟不担,早不担,偏偏在这个时候担,臭死人了!”高加林听见这刺耳话,忍不住脚步停住了。但他想,再有一两回车上的粪桶就装满了,忍着点,赶快装满就走。
当他把这担粪灌完,又担着空担子进了院子的时候,那妇女竟然站起来,朝他这边喊:
“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喀,甭在这里欺负人了!”高加林一下子站在院子里,两只手气得索索抖,牙齿狠狠咬住了嘴唇:明明是她在欺负人,竟然反咬说他欺负人。
火气从他心里冒上来,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刚才已经和别人打了一架,不愿再发生什么冲突和纠葛;而且车子上的粪桶再有一两担就能装满,忍一忍,今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就又去担粪了。
等这回担出来的时候,那妇女竟然又站起来,气更大子,嗓门更粗了,话也更难听了:“你这人耳朵坏了?给你说了一遍你不听,还在这里担,讨厌死人了!”
她旁边一个似乎老一点的干部说:“你不要费嘴话了,叫担去;担完了就不臭了!”
“这些乡巴佬,直讨厌!”那妇女又骂了一句。
高加林这下不能忍受了!他鼻根一酸,在心里想:乡里人就这么受气啊!一年辛辛苦苦,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打下粮食,晒干簸净,拣最好的送到城里,让这些人吃。他们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乡里人来给他们拾掇,给他们打扫卫生,他们还这样欺负乡下人!
他对这个妇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
他一下子把一担茅粪放在副食公司的院当中,鼻子口里三股冒气向那棵泡桐树下走去。他要和那个放肆的女人辩几句。当他快走到那几个人跟前的时候,那妇女先站起来,一下子不知这个愣后生要干什么呀。他旁边的几个老干部也紧张地站起来了。高加林猛地停住了脚步,立刻感到惶愧不安了:天啊,这妇女竟然是张克南他妈!
他离她十几步远,已清楚地认出是她。他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前不好前,后不好后,两只手慌乱地抠起了手指头。不论怎样,他不能和他妈吵嘴呀!这事太叫人尴尬了!他想:怎办呀?给她道个歉?可他又没惹她!要不说个“对不起”?正在他进退两难时,克南他妈竟然一指头指住他,问:“你是哪里来的?拉粪都不瞅个时候,专门在这个时候整造人呢!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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