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164)

2025-10-10 评论

  “爹,你不要说。……”
  农民们的天伦之爱是无声的、是质朴的。他们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爱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壳里边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外,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晚上,长松从城里拉车回来,和杨杏一道过来看望老清,他们各自叙述着别离后的见闻和经历。
  老清兴奋起来,他说:“……戏在人唱,地在人种,掌柜家这三十多亩地,过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麦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种了十亩‘和尚头’小麦,一亩地合三斗半,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数头一份。他们这里地不像咱们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种前全凭一盘耙。那十亩地下种的时候,我锁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箩面柜子里边的面粉一样,我不信它不长庄稼。”
  长松问着:“你牲口怎么办呢!”
  老清老汉说:“犁耙车辆还是掌柜家的。牲口我买了一匹瞎子马、一头小毛驴,样子都不好看,凑合着能种庄稼。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逃荒在外,给人家当佃户不能讲样子。说起来我那匹瞎子马才可笑哩。那一天我到集上看,老远就看见它了。五尺多高像个骆驼,瘦得却像一座骨头架子,屁股上还有个火印洋码号。我断定它是军队上打筛下来的马。我看了看口,牙齿已经发黄,向外龇着,少说也是二十五岁以上的马了。我用手扇了扇眼,外边一只眼的眼睫毛不会动。我心里清楚了,这是一匹瞎马。不过只是瞎了右边一只眼。常言说:‘里瞎外不瞎’,做庄稼拉犁拉耙还不耽误事,就在这时候,那个卖马的过来了。他说:
  “老汉,我看你是个内行。想要你牵走,给多少钱都行。”
  “我看了看这个人穿着黄军装,没有抽皮带,脸上没有挨饿的菜色,还留了个分发头,很像个司务长的样子。我就说:‘老总,你这马的口和眼上的毛病,我就不明说了,因为你是卖的东西,你说一句话吧,我不还价钱!”
  那个当兵的倒也痛快。他说:‘二十一块钱,一张马皮价钱!’
  “我笑着说:‘老总,我不是杀坊,我不还你价钱。行!就二十块吧!’
  “就这样,我把这匹瞎子马牵回来了。头一天夜里,我割了一篓子青草,又拌了一篓子麦糠。没有到天明,它把两篓子草吃光了。我心里说:原来你是个草篓子啊!行,只要你一顿能吃这么多草,我就有办法。老马和老人一样,人老凭饭力,马老凭草力,没喂上两个月,它拉住一张犁一溜风。其实只有半个驴价钱。就是吃得太多,我一天得给它割两篓子青草。……”
  海老清兴奋地说着他那匹老马,老清婶早打着盹睡着了。
  长松听着他说的情形,心里也痒痒的,不过他觉得他现在还不能去乡下当佃户。他的人口太多了,五六个孩子,嘴接在一块有一尺多长,每天都要吃东西。在城市,他们都还有两只手。不管是在车站扫点土粮食,还是捡些菜叶,眼下还能过得去。种庄稼是隔年下种,不能搭锯见米。再说自己哪儿能遇上那匹“瞎子马”?
  晚上十点多钟,爱爱从书场里回来了,老清听到她在门外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你回去吧!俺妈和俺妹妹恐怕都睡下了。谢谢你!”
  那个人说:“不谢了。明天晚上我还送你。你们这里住的就是太偏僻了。”
  老清给爱爱开了开门,见一个黑影子打着一盏小灯笼向北关路上走去,爱爱急忙关住了大门。
  就在这一刹那间,爱爱的脸红了,她有点心慌意乱,看到爹爹回来,心里又有点激动。两年前,她在老清面前发下誓愿的那个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眼前这些心里的话。
  “我说谁家的驴拴在咱家大门口。真没有想到是你回来了。”爱爱说着低着头,避开她爹的目光。
  老清叹着气说:“唉,我早该回来看看你们了,这年月,父南子北,……”
  “你不要我们,我们还得要你。我打听了多少人。”接着她又看着老清嘴上的花白胡子,她觉得老清的背也驼了:“爹,你老了,胡子都变白了。”
  “我可没有咋觉着。成年也没照过镜子。”
  老清婶醒来了,她忙着把晚饭时烙的白饼熥了熥,又炒了一盘绿豆芽端在爱爱面前,让爱爱吃。
  爱爱吃着新鲜烙饼,不住口地喊着:“好吃!”雁雁说:“这是咱爹今天从乡里带来的面,驮了两大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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