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198)

2025-10-10 评论


  她抽了一口烟,又说:“我老家是扬州的。几乎天天都碰到俺老家的大闺女被卖到这里边来。有的管我叫姑,有的管我叫姨。有些十三四岁的小妮,也烫了头发抹上口红,塞到这些不是人活的地方来。过去我被卖到窑子里,我还说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上一辈子造了孽,这一辈子才遭了报应,让千人骑、万人跨。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难道那么多女人,上辈子都造孽了?”
  她说着,又从一个破纸箱里拿出瓶酒来,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四圈说:“喝!我这儿好几天没来人了,连那些赶骡子的盐贩子也瞧不起我们了。嗨,人老珠黄不值钱。我们四圈兄弟还是有良心。”
  “我……我没有钱!”四圈几乎要哭出来。
  老皮又喝了口酒,说:“我不要你钱,四圈,我就是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傻子!我心里难受!……”
  四圈感动地说:“我……我……我也不会说。”老皮说:“不会说也不叫你说,你会听啊,我总不能对着墙土说话啊!”
  
  二
  第二天,“大五条”出去给四圈卖棉袄,转了一圈又夹着回来了。她说:
  “别卖了!一件破棉袄,卖去三分不值二分。现在大热天,穷人们‘有钱不置半年闲’,谁现在买棉袄?再说,这两年冬天冷,没有件棉袄,还不把人冻死?常言说,‘穷人三件宝:老手、薄地、破棉袄’。棉袄是离不了的,到时候你要再做,光面子也得一丈布。”
  四圈说:“是……是……可……可,可我总……总得找个活干。”
  老皮想了想说:“要不你到吉庆里书寓当个茶房?新开的这些书寓,也都是逃荒过来的人。”
  四圈摇着头说:“不……不……不干!打人我……我……我下不了手!”
  老皮又想了想说:“听说从密县新来个戏班子,还有几个坤角,新近在民乐剧院唱梆子戏,每天晚上都雇人打旗,跑龙套喊‘哇——’,听说一天还能分块把钱哩!”
  四圈说:“我……我这个……这个嘴,哪会唱……唱戏哩!”
  老皮说:“不是叫你唱,是叫你当跑龙套!打着旗,在台子上边站着,你还不会?”她说罢,掀开帘子向东边邻居叫着,“孬蛋!孬蛋!你来一下!”
  —个光着脊梁、留着分头、一只眼的小伙子走了过来。老皮问他:
  “孬蛋!密县那个戏班里还要打旗的不要?”
  孬蛋用一只眼看了一下四圈说:“要。今天就要。今天晚上唱《双刀劈杨梵》,用人多。”
  四圈看着他一只眼,自己也放了心。他说:“我……我……我可是不……不懂戏啊!”孬蛋说:“我也不懂戏。不懂戏就走后头,你看人家前边的人咋走你就咋走,反正跑两天就熟了。”
  下午,孬蛋领着四圈去民乐剧院,让班主看了看。班主打量了四圈的身架,点了点头说:“行,晚上来吧。”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多好个个儿,要是扮了窦尔敦,多排场!”
  四圈晚上给戏班上打旗跑龙套,白天给戏班伙房挑水,算是勉强混了口饭吃。他一辈子不爱看戏,也看不懂戏,近来看得多了,觉得这戏文里有无穷的奥妙。人家唱《铡美案》,秦香莲拦轿喊冤,唱到悲哀的地方,他竟然泪流满面。人家唱喜剧《老羊山搬兵》,他在一边张着嘴,瞪着眼,几乎要笑出声来。
  因为他表情太丰富、个子又大又显眼,经常惹得台下观众指指点点,后来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旗杆”。每逢他一走出台口,下边总是“轰”地一声,一阵嘈杂,观众小声议论着:“大旗杆!大旗杆!”“这货又出来了!”
  因为他太夺演员们的戏,便遭到了演员们的反对。他们说:“弄这么个人在台上哄笑话,这戏没法唱啦!”
  班主无奈。只好把他叫到一边说:“四圈,你从前没有看过戏?”
  四圈说:“没……没有……看过,也……也没看懂。”
  班主说:“画匠不给神磕头,戏文上唱的都是假的呀!你就想流眼泪?”
  四圈说:“我……我知道是……是……是假的。就是憋……憋……憋……不住!”
  班主叹了口气说:“有你这样的人。四圈,看起来你吃不了这门艺饭。……”
  四圈流着泪说:“我……我……我不想走。”
  班主看他怪可怜的,人也老实,就说:“你帮着老齐吧。白天还挑水,夜里管管戏箱,把蟒、靠衣服晾晾叠上,帽盔收拾收拾,这点活你能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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