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20)

2025-10-10 评论

  袁家埋人的头天夜里,她换了件雪青竹布褂子,黑府绸裤于,脚上穿了双白鞋,来袁家厅堂上听吹唢呐。这时鼓乐还没有开场,厅堂里外却已经挤了不少人。雪梅站在人群边上瞧着;只见雪亮的煤气灯下坐着一班子吹鼓手:有抱笙的,拉弦的,掌鼓板的,敲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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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围着桌子坐着,有的抽烟,有的喝茶,有的在用火柴棍算卦猜有没有酒喝,有的在卖弄风情说笑话。北边板凳上坐着一个青年,二十四五岁年纪,漫长脸,高鼻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神态自然。停了一会儿,袁家的管事拿来一条红锡包香烟,对朱全水说:“老朱,这是大姑爷的赏赐。”朱全水咳嗽着说:“谢谢驸马爷的赏赐。”原来,民国以后,袁世凯在老家的宗族亲戚,因为老袁当了几天皇帝而身价百倍。这个和袁世凯不知拐了几道弯的远房族侄,也在那个时候,被一些想要攀龙附风的乡下地主称起“驸马老爷”来。朱全水是个久跑江湖的老艺人,袁世凯虽然倒了,仍然习惯地叫着“驸马爷”。
  烟拿来后,朱全水自己拿了两盒,剩下的往桌子上一推,大家抢起来,那个青年却好像没看见一样,原来他不吸烟。过了一会,朱令水拿起鼓板敲了两下,那个青年从桌子上从容地拿起了唢呐,人群中一阵低声叽咕:“蓝五!蓝五!”
  雪梅不知道“蓝五”是什么人,所以也没有理会。
  头一出戏吹的是河南坠子《林冲发配》,学的是老艺人赵金声的调,只头一声,那凄婉裒绝、悲壮苍劲的声音,就使得全场几百个人鸦雀无声了。
  雪梅最喜欢这本坠子戏,每一句台词地都会背。不过她听的唱片,是天津一个女演员唱的,蓝五吹的是男声,显得更加浑厚苍凉。当吹到:“那林冲接过来一杯酒,两眼不住泪纷纷,他说道:俺林冲平日爱交友,把谁都当作知心人。那陆谦和我同窗是好友,谁知晓他人面兽心,害得我居家两离分。俺林冲若有出头日,回头来开封府,仇报仇来恩报恩!……”
  唢呐虽然吹的是曲调,雪梅却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特别是蓝五那悲愤的表情,男性粗犷豪壮的声气,使这个少妇完全沉浸在八百年前的开封街头,她好像看见那个披枷带锁的落魄英雄林冲在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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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婉凄凉的唢呐,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的情感带进一个个动人心弦的境界:生离死别的泪水,英雄气短的悲声,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最后吹到林冲出了开封城,被押解着走七了阳关道。那两句是:“往前看——千里迢迢抢洲路,往后看——一条大路还接着我的家门哪!”当那个“门”字最后的余韵还在低徐回荡,雪梅眼中的泪珠,却像珍珠断线似地洒落在雪青竹布衫的衣襟上。
  人散后,雪梅如醉如痴地回到家里。她忽然感到世界是这么美好,月亮是这样柔和,连她平常讨厌的老黄狗向她跑来时,也忍不住抚摸了它一下。当她走进自己屋里,一眼看到那个傻子已经鼾声如雷地横躺在床上时,她下意识地想到这一句话:“你也是个人!”
  雪梅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留着那个青年唢呐手的形象,耳畔仍然回响着喷呐悲凉动人的声音。她又打开留声机,放了放那个女演员唱的《林冲夜奔》,她发现调子都是一样,但总觉得比唢呐轻巧、浅淡,不像唢呐那样厚重浓烈地把一个个字砸向自己的心头。
  第二天上午她听说要举行“迎匾”仪式,“朱家班’’要从大街上经过,这个平素不大爱去街上蹓逛的小媳妇,却挑了一件玫魂红颜色的衫子换上,准备到街上去看。她不到二十岁,乌黑的发髻梳在她的头上好像还不大相称。临出门时,她又打开好久没有用过的胭脂盒,在白嫩的双颊上轻轻擦了一层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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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挤拥着看热闹的人群。八个礼生过来了,几个孝子过来了,雪梅都像没有看见,她只注视着鼓乐班子里那个吹唢呐的人。她故意拉着几个姑娘跟着唢呐看着,时而前,时而后,总是站在蓝五的迎面,两只眼睛直盯着蓝五,可是蓝五却一直没有发现她,她深恨自己衣服的颜色还不够鲜艳夺目。人家说黄颜色是上色,在人群里最惹眼,她叹息自己还没有一件鹅黄色布衫。
  “迎匾”回来的路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其实这挂匾也是很一般的黑漆金宇木匾。袁老八是袁世凯的远房族侄,一辈子除了抽鸦片打牌什么也不会。不过地主总是爱排场,虽然袁世凯倒了,一些小劣绅还尾给他送了这挂匾,上边写的是“德被桑梓”四个人家,也算装点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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