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翠说:“你爱上不上。我给你闯的祸,我心里过意不去。刚才他们在台上踢你打你,我心里可难受了,就是一块土坷垃,也不能那样随便踢,好歹是我的一个人!……”
四圈问:“他……他……他们打我了?”
刘玉翠破涕为笑,打了他一拳头说:“傻子!还是老实得扎一针也不知道!两个人打你,我真想跑上去骂他们一顿,他们就会拿着老实人当鼓擂。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今天要不把他拱到台子下边,我还是找不到你。千里姻缘一线牵,人生无处不相逢!这也是天意。火神爷显灵了,故意叫我看看我的苦哥哥。我日后得给他烧几次香。”
四圈回忆着刚才在戏台上的经过,这才感到屁股上隐隐作痛。可能就是有人踢了他。
刘玉翠又问四圈:“你如今在哪儿住?”
四圈说:“‘大五条’家。一个老妓女,我从前和你说过。”
刘玉翠叹了口气说:“我就喜欢你这老实样子,对我没说过一句瞎话。咱们两个在一块,我什么都不避讳,什么都敢说,和他们那些人在一起,说一百句话里边难得有两句真话。哭也得装假,笑也得装假,什么都得装,连奶头都是假的!”她说着亲昵地抓住了四圈的手,舍不得丢开。
四圈说:“你该走了!”
刘玉翠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你日后打算怎么过?”
四圈说:“你……你别管我。沟……沟死沟……葬!路……路死路埋。”他用了《秦香莲》戏里的两句台词。
想不到这两句台词却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刘玉翠又掉泪了。她摘掉两只金耳环塞给四圈说:
“四圈哥!我今天没有多带现钱,这副耳环你拿去到金店卖了,先换几个钱花着。‘大五条’那里,想必也困难。你先买两袋面给她。以后有困难,你到我的馆子里找账房老温,我跟他交代清楚。”
四圈接住耳环,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问:
“你怎么走?”
“我雇个车!”刘玉翠说着,撑开阳伞遮住脸,出桥洞走了。
四圈一直尾随着她,远远看她坐到一辆黄包车上,伞像一面荷叶在风里摇摆着飞快地走了。四圈踮起脚看了看那个拉车的,拉车的是个年轻人,他重重地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他第一次感到了嫉妒。……
穷人最怕过四五月
——民 谚
一
四圈到北大街一家金店里,请金店的伙计把那副耳环戥了戥,卖了三十多块钱。他拿着钱向吉庆里“大五条”家走来。他想,有这三十多块钱,就可以到西关车行里租一辆黄包车,城里近来拉车的生意不好,可以到外县去拉远路客人,反正自己有一身力气,只要不怕吃苦,一张嘴总还能顾得住。他想买一袋面扛回去,可是买了面,钱就不够租车的压金了。空着手去“大五条”家,实在也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这三十多块钱还是不敢碰散了。他称了三斤杂面,放在帽子里拿着。他想,只要今天能吃两顿饭,明天就去租车,等拉车赚了钱,再来补“大五条”的情。
他捧着面条走进吉庆里,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在他前边走着。一会儿伸着头看看这家妓院的院子,一会儿斜着眼瞅瞅那家妓院的门。四圈看他身上穿得破衣褴褛,一双鞋子露着脚后跟,心里想:“这个孩子也作精!穿的衣服和鸡子啄过的一样,还想来这种地方浮一浮?八成是个小偷。有些下等窑姐们,专门收拾这些小偷们的钱。”
那个小伙子走到一家叫作“四喜书寓”的门前站住了。他探着头向里边看了看,却不敢走进去。他犹豫着转过身来,靠着门口边的墙蹲了下来,四圈这时才看清他的脸,高颧骨厚嘴唇。这不是长松家的大孩子小建吗?
小建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因为长个子时候,营养不良,个子长得不太高。但脸的轮廓还能辨识出来。四圈认出了他是小建,心里不由得一阵恼火。
四圈和一般农村里的农民一样,他们对待街坊邻居的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共同遵守着一个古训:“养儿养女望上长,”不能让他们学泼皮下流了。他想,我这半辈子,碰上了倒霉的世道,是猪是狗提不起来了。可是应该让下一辈孩子干干净净地做人。农村的故乡,农村的土地,在四圈心中还是一块“圣地”,他不允许这块“圣地”被玷污。他自己没有家室,没有儿女,在原来的农村里,他扮演的可能还是一个丑角,但他不希望邻居的下辈人也变成丑角。他们应该是正正派派的庄稼人,真正勤劳能干的农民。在四圈心中的这座“圣殿”里?存放着他对生活、对未来的一点点可怜的信心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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