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秋风飒飒地响着。窑洞外,几棵剥了皮的白杨树在摇晃着。残存的几片杨树叶子,全都飘落了下来……
窑洞里静得像一座死亡的墓穴。飒飒的秋风,从窑洞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好冷啊!长松打了一个寒战……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平常少言寡语的大闺女秀兰姑娘忽然说话了。她走到长松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爹!你让我走吧!我……我愿意去!就是换八十斤小麦,你们也算没有白养活我一场。爹!咱不能都饿死啊!爹!我是个大的,我应该为你分忧。是江是河我去跳!为了俺两个兄弟,爹!你让我走吧!”
小建“哇”地一声哭了,紧接着一家大小全都放声大哭了起来。小响跑过去抱住秀兰的头哭着喊着:“大姐!……大姐!……”玉兰也扑了过去,“大姐……你不能走……你要照看小响,我……我愿意去……”小建用小拳头砸着自己的头,他在埋怨自己太无能,不能为家里分点心。小强忽然眼睛一黑,昏倒在地上了。…
长松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是木的。他茫然地、无目的地在窑洞里走了几步,“老天爷!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忽然看见锅台上那一口张着大嘴的铁锅。锅里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瓢清水在冒着热气。他意识到这口铁锅就是全家人的生命线。现在家里连一粒米和一把面也没有了。难道让全家人都饿死?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的两条腿发软了。他无力地双膝跪在女儿秀兰面前。
“秀兰!……都怨你爹没能耐,都怨你爹我……没本事!你怎么生到……我这个家来?……你……打我两下吧!打你爹这个没能耐的人吧!我……对不起你啊!……”
秀兰抱住他的头哭着说:“爹!你不要这么说,……你养活我这么大……够难了……爹!我……不怨你,我永远不怨恨你。……”
下午,老白婆领着长驴脸人贩子把八十斤麦子背来了。秀兰默默地先给长松跪下叩了个头,又给杨杏叩了个头。她看小建和小强两个兄弟一眼,又看了妹妹玉兰一眼。最后她扑到了小响身上,她使劲地抱住她的头用嘴亲着。小响把头往她怀里拱着。她感到姐姐的一颗颗热泪,在她额头上滴着。
“小响,要听话……”
“姐!你别走。”
“要照顾好爹妈……”
人贩子在窑洞门外喊着:“快走吧!晚上还得赶到新安县哩!”
秀兰定了定神,推开抱着她的玉兰和小响,她“忽”地站了起来。她不敢看长松和杨杏一眼,低着头走出了窑洞。但是,刚走出窑洞门外十几步,她又停住了脚步。
“咋啦?快走啊!”人贩子不耐烦了。
“等一等。”
“还带什么东西?”人贩子问。
秀兰没有吭声,她回身到窑洞里,迅速脱掉身上穿的一件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夹袄,递给杨杏说:
“妈!这个夹袄我不穿走了,留着给你们拿到街上,给小响换两个烧饼吃。”
小响哭喊着:“不!姐!我不要……”
杨杏忙喊着:“秀兰,天凉了,你身上只穿那一件单褂子怎么行?你穿走吧!”
秀兰没有回答,扭头走了。走到窑门外,又停住了脚步。她对站在窑洞门口的小建说:
“小建!你长大了可得去找我,我是你亲姐哩!……俺死了,……也是咱海家的一口人!……”她说着擦着脸上夺眶而出的热泪,跟着人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回头,而是怕回了头,再也没有朝前走的勇气……。
半袋麦子在窑洞门口放着。它好像一个矮个子魔鬼蹲在门前。一家人谁也不敢看它,谁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粮食。它的重量和秀兰的体重同样重。可是它不会说话,不会哭笑,它
不会给小响、玉兰梳头,也不会给小建、小强缝香草布袋。它是那么低矮和丑陋,比起秀兰苗条修长的身材,它简直像一个侏儒。可是,一个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少女,却被这半袋粮食换走了。世界上只要有饥饿,就没有人的价值!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小小角落里发生的。人们对于这一幕幕悲惨的戏剧,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还可能知道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地忘记了。但愿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它。
两天后,杨杏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盘磨,带着小建和小强把这袋麦子磨了磨。她没有用箩箩,把麸子全都留在里边。做饭时,她抓着这些麸皮面,一把一把地向煮着野菜的锅里洒着,她好像听见这些麸皮面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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