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242)

2025-10-10 评论

  洛阳城里的人,还是有恃无恐的。他们听说洛阳四周,第一战区和汤恩伯的第五战区共有四十万军队。洛阳城外有一条四十公里长的战壕,单是这一条战壕就有上千个碉堡和几百门大炮。报上说:这条战壕是中国的“马其诺防线”,因此洛阳是“固若金汤”的。
  可是,这次战役还没有打三天,“马其诺防线”里的军队全都溃散跑光了。粮食、辎重、车辆沿路扔得到处都是。老百姓啃着冷窝窝头开挖的这条战壕,本来说是阻挡日本鬼子坦克车的。
  可是守军连敌人坦克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跑到新安县一带的山沟里了。老百姓没有看到敌人的坦克栽进战壕的戏剧性场面,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门门大炮孤零零地蹲在战壕里,瞪着它的一只独眼,好像在对天叹气。
  李麦随着城里的难民们,跑到城西三十里的千秋镇时,又遇到从洛河南岸逃过来的一群农民。他们的村子被日本鬼子烧了。有些妇女上吊自尽了。他们逃出来时,还牵着他们的牛和驴子,他们没有来得及带上锅碗和干粮,肚子实在饿了,只好采着地里的青麦穗往嘴里填,一把放在自己的嘴里,一把喂在自己的牛嘴里。
  就在这时候,一队国民党的溃兵,从西边向东折回来。他们截住了这群难民,开始抓他们的牲口,农民为了保住牲口,死死抓住绳子不放,任他们脚踢拳打。后来来了个军官,他向农民讲明是要回去拉他们丢在战壕里的大炮。因为他们“撤退”得太快了,没有顾得上把大炮带上。现在发现日本鬼子还远着哩,所以要借农民的牛、驴把大炮拉回来。
  农民们默默无语地牵着牲口跟着他们去了,因为既然养活了他们六七年,撤退时总得让他们把大炮带上。
  李麦在路上看到的这些情景,使她的心变得冰冷了。扒黄河,扒城墙,挖战壕,要差要粮,老百姓把小孩子裤带上的一枚铜钱都拿出来支援他们,但他们还没有看见日本鬼子,就放羊逃跑了。她厌恶地向他们吐了口唾沫,嘴里小声骂着:“磕一个头,放俩屁,行善没有作恶大。平常耀武扬威,还不如黄泛区解放区的一群妇女。”

  二

  李麦晓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问。六月间到了渭南,在渭南找到了裴合一家。在裴合家住了一段,赶到西安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
  李麦是第一次来西安。她在年轻逃荒推盐时,虽然也到过徐州、蚌埠、许昌、信阳,但像西安这样大的城市,她却没有到过。
  她走下火车,看到那像宫殿一样的琉璃瓦站房,高大雄峻的青砖城墙,人们熙来攘往,汽车洋车像流水似地络绎不绝。她东张西望地看着走着。一进中正门,一街两行的人,几乎全是河南口音,拉洋车的,卖洗脸水的,卖蒸馍的,卖丸子汤的,卖羊肉杂碎的,卖水煎包子的,连摆茶摊的老太太和卖老鼠药的老头子,也都说着一口河南话。
  李麦听着这些亲切的叫卖声音,好像来到了故乡。她脸上堆着微笑,眼睛却被泪水弄湿了。这些都是被蒋介石扒开黄河,弄得无家可归的人。平时只会赶禾犁地、拉车送粪,如今居然学会了沿街叫卖,还讨价还价地做起生意来。特别是那些擦皮鞋的小姑娘们,背个小木箱,提个小凳子,看到那些穿皮鞋的人走过来,就大声喊着:“大叔,擦擦皮鞋吧,你那皮鞋该擦擦了。”
  李麦看着这些小姑娘和小男孩,也不过和嫦娥一般大小。
  她审视着几个小姑娘,想从他们中间找到自己的女儿嫦娥。可是她又算了算,嫦娥从家逃出来那年才十三岁,如果还活在人世,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
  到了一个街口,李麦找了一个茶摊坐下。卖茶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她用沙哑的嗓子问着李麦:“喝茶吧?大碗茶,二分一碗。”李麦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二分钱先交给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是一股桑叶味道。李麦问:“大嫂,生意不错吧?”
  “马马虎虎。弄好了能弄个半斤馍钱。”老婆婆说。
  李麦又问:“大嫂,我向你打听个人。他也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姓徐叫徐秋斋,有七十来岁了。细高条,留把山羊胡子,听说他就在中正门这一带住。”
  “他是干啥的?”老婆婆问。
  李麦说:“他也没有啥正经职业,会算个卦,捏个八字,还能看个病。”
  那个卖茶的老婆子想着说:“姓徐的?留把山羊胡子……不知道。这一片住着咱河南难民几万人呐。”正说话间,旁边一个卖香烟的胖女人说:“是不是那个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胡子,前几年在大雁塔摆个卦摊,说话有点开封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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