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看见:薛峰提着一个大网兜急促促地从进站口奔了进来。是他吗?是他。是的,正是他——我的薛峰!
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一下子模糊了。我大声喊叫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即刻就跑到了车窗前,把一网兜水果塞上来,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是擦汗还是擦泪?
他难受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走。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不能走!我……怎办呀?你下来吧……”
“我的行李已随车托运了……再见吧,薛峰,别忘了常给我写信……”“我永远等着你!我随时准备迎接你到我身边来……”
“我也永远等着你!我也随时准备迎接你到我身边来……”我们仍然在各自的现实中。
进站口的大门关闭了。
我看了看表,离开车时间只剩下两分钟。
车站上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让车下送亲友的人都退到站台上的白线以外。我很快掏出我的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片丁香树的叶片,递给薛峰。这叶片是我刚才在校园里摘的,一共两片,一片给他,一片我将带着留作纪念。
薛峰接过这树叶,泪流满面,然后便离开车窗口,退到站台上的白线以外。我知道他会把那绿色的叶片夹进他的笔记本,很好地保存着的,我也知道,那片丁香树的叶子很快就会在他的笔记本里枯干的。但是,我亲爱的人,你的心应该常是绿色的。你不听人说,绿色象征着生命……
汽笛一声吼叫,列车剧烈地——颤动,就像人的心猛地一抽搐,紧接着,便缓缓地启动了。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他在站台上绝望地撵着火车跑。
我伸出手拼命地挥动着,挥动着,向他告别,向他召唤……
时间像流水一样涓涓而去……
转眼间,我到这座塞上的古城已经七八个月了。
这座城市位于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接壤的地方。有趣的是,城南是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山岭,城北就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如果站在明代建筑的古城墙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地貌。而这座城市就像一枚图章压在一张介绍信的下联中间疑上。不论是黄土高原还是毛乌素沙漠,所能展现的全是一片黄颜色。据说黄色在生活中表示幸福,可在这大自然中却是荒凉的象征。夹在黄土和黄沙中间的这座城市砖瓦建筑的房屋居多,呈现出一片灰蓬蓬的景象。可爱的绿颜色只是在城西那条河的两岸才能看得见。那里除过浓密的杨柳树带,甚至还有碧绿的稻身田。没有哪里的绿色比这里的绿色更惹眼——因为和这绿色形成对比的是大片大片的荒凉。
我来这里后方知,这座城市历代都属于边防重镇。在古代,出这城,就到了当年所说的“胡马之地”。这里连年都曾在兵战之中。在那漠漠的黄沙之下,谁知道掩埋着多少人尸马骨。那时候,走出这城市,也就是本地民歌唱的《走西口》——大概就是到包头一带吧。遥想当年这深切而凄婉的歌声,如诉如泣如祝福,曾经和那单调的驼铃一起伴着寂寞的旅人,走过了那茫茫的、没有尽头的大沙漠……
现在这城市是一个地区的所在地。它管辖的版图有台湾省那么大,人口约二百万左右。住在这城市的居民大概有六七万人。无疑,这座古城现在已经变成向沙漠进军的前哨阵地。再往北走,已经是蒙汉民混居的世界——那里已经是毛乌素大沙漠的腹地了;几十里路上看不见一棵树,我不见一个人的踪影……我毕业后被分到了地区林业局。
我很快就爱上了这地方。它的传奇色彩,它的浪漫情调,它的广阔而荒凉的大地,正是一个热血青年理想的乐园。
但我前一段的日子过得却并不快乐。这倒不全是因为薛峰——一想起他,仍然叫人痛苦不堪。尽管我们一直通着信,保持着联系,但我们终究已经远隔万水千山。
我的不快乐主要是由于自己的工作。
我初来这里后,没有人重视我。一些重要的工作领导也不让我做,怕我干不了,因此基本上一直处于打杂状态。
后来,又让我去整理林业局的档案。这些档案从一九五五年开始,各种类别混在一起,堆得像小山一样。技术、计财、办公、业务、文书等等,多年来没人好好管理,现在如同乱麻一团。我得分类,换封面皮子,搬到太阳底下晒发霉了的部分,整天搞得头昏脑胀。除过吃饭,我整天钻在档案室里,单位上甚至于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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