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
…………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去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的窜。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轻声呼唤,“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模,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122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
梁三喜命令各班检查了装备,武器弹药没有丢损。只是大部分战土已把水壶和干粮全仍在穿插途中了。他让各排把仅有的干粮和水集中起来分配。吃了一顿半饥不饱的共产式的“大锅饭”之后,全连基本上粮尽水绝了。
我的水壶和干粮也在穿插途中扔掉了。梁三喜塞给我半包压缩饼干我没接,我瞒他说自己还有吃的。他把小金留下的水壶硬是塞结了我。我怎忍心喝小金留下的水啊!我把那半壶水连同小金为炮排背来的四发炮弹,一起交给了炮排……
夜,黑得象看不到边、窥不见底的深潭。
山崖下的灌木丛中,粱三喜召集各班、排长围拢在一起,研究下一步的行动。他在暗夜中铺开地图,借着圆珠手电笔那圆圆的光点,用手点了点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接着,他让那位带路的华侨,谈一谈364高地敌人设防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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