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126)

2025-10-10 评论

  “姑姑,等等我!”只见前舱的盖板活动了,蛰伏在舱里的小石头钻了出来,一对漆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老林哥直晃脑袋,他从来不会给孩子发脾气:“又不是赶庙会,你凑什么热闹?石头!”
  “我跟你们一块干!”
  “干?干什么呀?”赵亮笑着问。
  他自然答复不了,歪着脑袋想了会子:“就干你们干的事,就是,就是,……对,就是打高门楼。”
  “走吧,走吧!”赵亮就着孩子的话,回到船上,拉着那几个迟疑的起义者:“站脚助威,壮壮声势,也是好的吗!”他们被赵亮强拉硬拽地上了岸。
  一行起义的奴隶,在三王庄沿湖长街上,朝高门楼走去,光脚板踩着石板路,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一九三七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乡亲们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
  “谁们?”这是三王庄的一句土话,谁的复数语式,书本上向来不见的。
  渔花子敢挺直腰杆在庄上大摇大摆,在三王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多少年来保持着高门楼的一统局面,开始由他们几个异端给破坏了。
  “不是二龙吗?啊!芦花!还有好几个被撵走的小伙子咧……”
  整个村子在半夜里被惊动起来,鸡笼鸭栏也发出凄凄惶惶不安的动静;高门楼马上得到情报,来不及请示刚抽了大烟安睡的王敬堂,和不知去向的王纬宇,就在黑漆大门上,加上了一根笆斗粗的顶门杠,落下门闩里的消息,闭关自守,向陈庄呼救了。
  渔民们的第一次出征,现在回想起来,于而龙觉得多少有点儿戏,要是高门楼稍微有点警惕,有他们以后表现出来的毒辣阴险,十几个渔民,根本不堪一击,甚至到不了高门楼的台阶前,就被打跑了。大概作为革命与反革命两个阵营的初次交锋,都同样地缺乏斗争经验。只是通过长期对垒以后,才相互长了学问,摸到一些门径。
  高门楼没敢应战的主要原因,是被夸大了的敌情吓倒了。传话人说:“于二龙带着一船人来了。”一船人,是个很难弄确切的数字概念,到底是多少?要是心毒手辣的王经宇在,他准会下令开枪,但现在那些看家护院的,都面面相觑。有的说应该动家伙,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有的说可千万别开火,你有枪,难保于二龙会空着手?咱们谁长两个脑袋,犯不着卖命。
  其实起义者手无寸铁,多么轻率冒失的进攻呀!
  高门楼门前的两只石狮,虎视眈眈地瞪着不速之客,门里的狗吠成一团,于二龙伸出拳头,望了芦花一眼,便用力地擂那黑漆大门。
  “嘭,嘭,嘭……”
  可以听到里面又顶上一根门杠,看样子,肥油篓子已被惊醒,而且发了话,任凭敲门砸锁,死活不开。等陈庄区公所派兵来了再说。
  谁都知道,高门楼像中世纪的城堡,关上大门,不同人们来往,三年两年照样逍遥自在,有吃有喝不发愁的。人们至今还传说一九三年,也就是民国十九年的特大洪水,高门楼开仓济贫,施舍给灾民们吃的那些发霉的陈仓烂米,那些哈喇长醭的腌鱼腊肉,识得几个字的乡亲,都被腊肉皮板上盖着的辛亥,壬子等年号印章吓呆了,细细推算一下,那该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了。于二龙和那时刚刚漂泊来的芦花,都有幸吃到过他们诞生以前的食品,真是口福不浅。可水退以后,为了感激高门楼的无量功德,他们曾经付出过多少无偿劳动呵!
  上帝——如果有的话,在给渔民们一个富饶丰盛的石湖同时,又给了一张高门楼吃人大嘴。人们在湖上远远看去,那黑漆大门,真像贪吃不厌的无底洞,所以石湖的水常满,渔民的苦没完。
  “除非石湖见底!”人们抱怨自己永无出头之日,痛恨无休无止的勒索盘剥,诅咒老天的不幸安排。然而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夏天,石湖水不那么平稳了。看,于二龙,只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小人物,竟然也叉着腰站在高门楼前,盘算着该怎样攻打进去。
  他眼睛一亮,芦花在暗里立刻瞧出了那闪烁的光彩,以往他每回从湖底钻出来,挥去满头的水,眼里光灿灿地,准是摸到了一条大鱼,现在,他肯定有了主意了。
  王敬堂失算了,他那中过举的祖先给他留下来一条祸根。在前清,谁家中得举人,有资格立根旗杆,虽然已是民国,但旗杆仍旧是高门楼骄傲的象征。如今,这无上光荣、威震石湖的旗杆,却给于二龙造成突破的战机。
  他往竖立旗杆的石座一蹦,两腿一挟旗杆,这个石湖上驶船挂帆的能手,在别人眼里,似乎不大费劲,松快自如地往顶端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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