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二龙,你怎么啦?听我给你讲完。‘ 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啊!’这不是我的话,是那位老红军讲的。他长征没有死,抗日战争没有死,解放战争没有死,十七年建设社会主义祖国没有死,但是,十年前,他背石头给累死了。大口大口咯血,连医院都不让送,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谈不上。罪恶啊,二龙,应该说,那都是一代精华呀,活活给摧残了。生者如此,死者更谈不上了。我们一齐在挖芦花的坟,那位老红军讲:‘ 记住啊,江海,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我们党走了那么多弯路,受到那么大损失,有时并不是失败在敌人手里,常常就是这样一锹一锹地,自己动手毁灭自己啊!’二龙,想到芦花最后落到一个曝尸露骨的结局,我们许多同志流着泪离开了她。”
于而龙紧紧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没来得及等我们求人去收殓芦花同志的遗骸,第二天早晨去一看,什么遗骨残迹都不见了,想必是夜间,被那些人扬散了,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石碑。
“没过多久,我们成了公路工程队的普工,背石头,一天一天地修到了三王庄。那位老红军,一边咯着血,一边对我说:‘江海,我们还能为故人做些什么呢?这块石碑,眼看着要被压路机,推倒埋下去当路基了,咱俩偷偷地把它抬到一边藏起来,留给后人做个纪念吧!总有一天会竖立起来的,反正我是瞧不见了,可我相信,准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望着雾蒙蒙的石湖说:‘ 雾消去以后,历史,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了。’可是,二龙,你也别难受,即使这一块殷红色的石碑,也不曾保留下来,老红军病重以后不久,他精心保管的石碑,也失去了踪影。”
“全完了?”
“全完啦!”
“一切一切都没有留下来?”
江海抱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说:“怪罪我吧,二龙,我没有保护住她呀!……”
石湖起风了,浪涛一阵高似一阵。于而龙伫立在湖岸边,敞开衣襟,任强劲的风吹着。此刻,他的心和石湖一样,波浪翻滚,起伏不定,久久地不能平静。
哦!多么严峻的岁月啊!
……
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 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 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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