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243)

2025-10-10 评论

  于而龙想:王纬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该。四十年称兄道弟地过来,怪谁?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在门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变”吧!他太善于变了,有时候紧盯着他,到底想弄个明白,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弄不准究竟什么色彩。他在拥护你的时候,留下不赞成的因素,而在反对你的时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温暖。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跪下来吻你的脚后跟,可又不让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脚无情地把你踢开,倒阳关三叠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会哭着笑,也会笑着哭,他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推进地狱里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从不落井下石,认为那样做,狗味太浓,而他,干脆连那个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块推下去,这才叫做无毒不丈夫。至于拥抱你的时候,摸摸你的口袋,帮你推车的时候,偷偷拔掉气门心,那都是兴之所至的小动作,不在话下了。一句话,一切从需要出发,这是他的座右铭。“要是赵亮活着——”于而龙想起老林嫂刚才说的话。“ 那么,他说不定会惊讶,怎么播下的是稻谷,长出来却是稗子呢?……”
  错误总是积累而成,存在着许多历史渊源,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壳下的能量活动一样,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会发生地震。所以,过错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无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里,并不是一天就长那么高的。
  于而龙,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够远的了,正如他儿子、姑娘,和那个舞蹈演员给他的评价一样:爸爸是个循规蹈矩的虔诚君子。
  所以决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来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丛扇状的灌木林,像屏风似的挡住去路。妈的,他骂了自己一声,怎么会把这样一处重要的遗迹给疏忽掉呢?
  他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三十多年前曾经避过雨的小灌木林走去。当然,他知道,沼泽地上,隔不两年,就要烧一次荒的,很明显,不知是第几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长得更茂密,更苍郁了,密不通风,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但方位决不会错,因为鹊山千万年蹲在湖边,是不会移动半分的。他在心灵里觉得,似乎芦花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害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地拨开蒿草和芦苇,朝她走去。
  那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实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游击队长,一个魁伟颀长,充满精力,初步觉醒了的渔民。就是这座挡得严严实实的灌木林,它遮住了头上的细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风,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个把身体缠靠住他的大胆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物体,会比相爱的人贴得更紧,他都能觉察出她的心,跳动得那样激烈,但她的皮肤却是冰凉冰凉的。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 ……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爱我的人爱过,然后,我又去爱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爱。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爱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话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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