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59)

2025-10-10 评论

  要说不偏心的父母是绝少的,于而龙喜欢他的女儿,尤其欣赏她那锲而不舍的精神,虽然在艺术创作上,挨过不少棍子,但从来不曾气馁过,仍旧在苦苦地刻意追求,力臻技巧上的成熟,不断地从古今艺术作品中汲取营养。她花的买画买书的钱,连老两口眼都直了,得到一幅大师的影印本,能通宵达旦不知饥饱地欣赏着。
  而且手不停笔地写生素描,很少见她哪天不摸画笔,除非发烧三十八度,被她妈妈强迫躺下来。但是,“苍天不负苦心人”是句空话,许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国的艺术家,却一直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钉子碰得也越来越多了。
  但于莲和她妈妈一样,对自己的弟弟有些偏疼,尽管他不成材,姐姐也喜爱他;尤其他越来越男子气,也被于莲艺术家的眼光欣赏,所以她认为于菱应该有一个比舞蹈演员还好的爱人。除了这点不同意见外,做姐姐的没有不支持他的,甚至答应放下画笔,坐在那辆改装的摩托车上,由于菱驾驶着兜风去。这辆没有上过牌照捐的老爷车,只好在天黑以后才敢出动。有一回他向他姐姐吹牛:“保证不比美国的哈雷差劲!”
  摩托车开出部大院,于而龙向他老伴发出照会:“大夫,快准备急救箱抢救伤员吧!”谢若萍责怪他为什么不拦阻住,闯了祸该怎么办?于而龙回答说:“不让他碰个头破血流,不会长记性的。”
  果然,不大一会儿,摩托车倒骑着于菱回家,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吓得老两口忙问:“你姐姐呢?”
  那位花枝招展的画家,着意打扮了一阵才坐上车的,要出事该怎么得了?于菱安慰大家:“幸好,姐一点没碰着。”
  “她人呢?”谢若萍还是不放心。
  “碰上廖伯伯家的陈剀,在慢慢往回走咧!”那还是这个书呆子头一回出现在他舅舅家的时候。
  尽管于而龙答应掏腰包,给他买一辆“轻骑”,免得半夜被他吵醒,但于菱偏不接受老子的好意——“何其相似乃尔,这混账东西!”游击队长叹息——照旧,也不照顾老爹的冠心病,继续在做他的“试验”。
  隔了好久,吉普车才终于驶来,上了车,一看后座上有从花圈上跌落下来的白绢纸和碎银箔,于而龙心里明白了。那一丝一片,多么像点点滴滴的伤心泪痕啊!
  他问:“又去献花圈了?这是第几个啦?”
  于菱没有吭声,那个年轻司机也保持沉默,怪不得耽误很长时间,从市郊的大学开到广场,路程可是不近,半个城市都绕遍了。
  于而龙叹口气:“送到什么时候为止?难道还能得出一个什么结果来么?”
  两个年轻人仍旧不作任何反应,这时,车子蓦地急刹车,一批抬着花圈的吊唁队伍,从车前走过。于而龙看到那些人的脸部表情,已经是愤怒盛于悲哀,以一种合法的形式,表示着内心的抗议,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烈火了。
  于而龙心里感到压抑,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即使在石湖黑斑鸠岛上,濒于死亡前夕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悲观过,难道真的就三千年为一劫地下去了吗?
  他摇摇头,似乎在喃喃自语:“没有用的,一点用都不顶,最好的记忆是在心里。”
  没想到坐在后座的于菱,忿忿地说:“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早亡了!”
  他像被噎住了似的哑口无言。
  
  就这样,战友重逢,劳辛还约好来年雁回,春到石湖,一齐来看芦花,给她坟墓添上一土,然而现在,雁群结成人字形的长队,在游艇上空,嘎嘎长鸣地往北方飞去,可是,劳辛他未能践约,只是于而龙一个人孤身只影地回到了石湖。
  果然,他的一句玩笑话,竟成了不幸的谶语,年初,在政委的追悼会上相遇;年底,又在诗人的追悼会上送他去天国了。
  他是含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时候整个中国布满了希望的曙光,是在欢乐的笑声、胜利的锣鼓声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手边,是未完成的诗篇《女指导员》,大概也和诗人对芦花真挚的感情一样,成为不尽的思念了。
  安息吧,劳辛……于而龙默默祝祷着。
  但是,三十年前,在芦花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不肯阖上的眼睛,那惊疑不定的神色,那想说而说不出的话,那不肯撒手而去的对生命的留恋,始终是于而龙心目中的一个疑团。由于劳辛的出现,这疑团陡然间膨大起来了。
  正是劳辛,在他重访石湖的那年,曾在搭船的时候,碰上一位船家老人,两盅酒下肚,老人谈起往事,告诉劳辛说,芦花当年搭他的船单独过湖,在沼泽地上了岸,急匆匆地走了。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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