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龙想:我应该早点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县委书记的气了。但是,话说回来,那时的于而龙或者穷于应付;或者压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当回事,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写的。现在,老林嫂那颗善良的心,就像这明镜似的石湖那样,也使他自己看到了灵魂上的灰尘。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忏悔的话,也只能在他们面前低头!
老林嫂,她有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队扯起红旗以后,老林哥一直管着整个支队的粮秣辎重,根本就顾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饱那几张嘴是相当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地出湖捕鱼,而且还嫌受罪不够似的,后来又把于莲抱了回去。可她实在是个太累赘人的孩子,从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长大的。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撑船,她要张网,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还要走村串舍,为她背脊上的宝贝,去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妈妈,讨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顿,离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华里开外,计算一下吧,整整两年啊,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天寒地冻,她背着小于莲,一步一步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着、走着,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莲莲还不住声地哭闹,在干妈的脊背上扭动挣扎。
“乖乖,别哭,快啦,快到啦……”
那种场景,于而龙现在一闭眼,立刻闪现在脑际。有时情况好些,条件许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队来;一旦紧张起来,战斗频繁,她准会把于莲抱回家去,而且总是给芦花说:“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着。”
于莲如今活着,可老林嫂的两个儿子呢?
石头,她的头生子,是在石湖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最早牺牲的一名小战士,他死得那样悲惨,至今,于而龙还记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着一瓢瓢水,冲洗小石头破碎尸体的情景。那血迹斑斑的场面,犹历历在目。从此以后,两军对垒,就在严峻的斗争里厮杀、格斗、扭打、相扑,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战斗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这一仗还没有见分晓。
“王纬宇,你是学过历史的,难道不应该这样来理解么?正如抽刀断水一样,历史是砍不断的,有前因才有后果,对不对呀?老兄……”
那个可爱的石头,总还是在妈妈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铁柱呢?老林嫂的第二个小子,却是于而龙亲手埋在朝鲜定州南面,紧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骑兵,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讯员长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担架抬着游击队长离开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来了,可两个抬担架的年轻孩子呢?
当时,于而龙想,把小柱子埋在海边,那山头正朝着祖国的方向,海和海总是相连通着的,母亲怀念孩子的哀思和泪水,也许会顺着塘河流进大海,随波逐浪,飘泊到埋有儿子骨殖的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来吧?
三十年前,老林嫂亲自把铁柱交给于而龙:“二龙,把柱子带走,当你的孩子一样,全托付给你啦……”一个做妈妈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那该是多深的信赖,因为她拿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颗母亲的心啊!
他无法想象一九五一年,当她收到那封报告不幸消息的信件,该是怎样度过那最悲痛的时刻?他把铁柱得到的军功章和部队的奖状,寄给了江海,就是现在主持地委工作的滨海支队长。请他在无论怎样忙的情况下,也要抽空去石湖柳墩一趟,看在老战友的分上,去看望一下失去儿子的母亲,为她分担一场可怕的灾难。
然而,军功章也好,奖状也好,能弥补母亲心头的巨大伤痛么?
再说,江海究竟去了没有?也不曾再过问,就以为了却一桩心事,自己的灵魂也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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