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一幕(5)

2025-10-10 评论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过去,一只手在金国龙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金国龙停止了打鼾,睁开两只红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了。周小全讥讽地说:“哈呀,这倒像是回到你家里了!老金,你在这土炕上睡了五年还没睡够吗?”
    “放你妈的屁!”睡了一两分钟的金国龙精神却来了,“呼”地跳下炕,两条胳膊向空中一举,伸了个懒腰,一身的骨关节发出咯巴巴的响声;然后扭过头,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马延雄。这个挨打的人脸上被手掌掼下的红印子已经褪了,又恢复了蜡白,一绺毡片一样的头发紧贴在额前。
    “走吧。听见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对金国龙说。
    “走?”金国龙对周小瞪起血红的眼睛:“今儿个就这样便宜他呀?”他扭转刺猬脑袋,两只手几下就把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来。任何一个人,如查他还有点心肝的话,看见这个脊背都会难过的:这瘦弱的脊背,从肩膀到勒裤带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结着干闸,干闸的四周流着粘黄的脓液;有的地方一片乌青,像冻紫匣子的颜色一样。那些红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渗着血,肩窗和下腰部有两个地方的肌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枪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和一条刀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重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压到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犹豫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妈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着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了。

    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了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压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唇上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笼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个人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时候就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人留下的枪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头头说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风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见这声音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后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进了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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