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孩子舒服一点,他就像农村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病床上,怀里抱着儿子。脖子僵直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生怕他动一下,给孩子曾加痛苦。
每当孩子咳嗽得喘成一团的时候,他急得浑身发抖,都有点迷信了:他在心里褥告那个万能的上苍,让它把孩子的灾难都给他吧!正在他痛苦万状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呆住了:他看见丽英从门里进来了!他以前的妻子,兵兵的亲妈妈,一进得门,就不顾一切向床边扑来,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兵兵”,泪水就在脸上唰唰地淌下来了。她从高广厚手里接过兵兵,脸贴住孩子的脸,哽咽着说:“兵娃!妈妈来了!你认得妈妈认不得?你叫一声妈妈……”她说着,泪水在上淌个不停。
兵兵无力地伸出两条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干裂的小嘴蠕动了几下,喘息着喊了一声:“妈妈……”
孩子由于过分激动,立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丽英已经呜咽着哭出声来了。她一边哭,一国轻轻地给孩子捶背。等兵兵的咳嗽暂时平息下来,高广厚问丽英:“你怎知道的?”“若琴跑来给我说的……”她续续流着泪,低头看看兵兵,回答他说。他们俩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他们大概都在心里对话——
丽英:你在恨我!恨我无情无义!
广厚:现在不。你不知道,兵兵现在多么需要你。那一切都另当别论!这时候你来了,这就好。我在心里是感激你的。丽英:不论我们这怎样,兵兵总是我们生的。我们两个可以离开,但我们两个的心都离不开这孩子。你和你一样爱他——你应该相信这一点!
广厚:我相信。是的,这个亲爱的小生命是我们两个共同创造的。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夫妻了一场?不管我们怎样不和,我们曾经是“三位一体”,有过一个家。
丽英: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广厚:是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丽英: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我们的兵兵赶快好起来。
广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也许他们各自的心里根本没说这些话!
也许他们心里说的比这还多!
但是,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
高广厚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对丽英说:“你先看一会兵兵,让我出去借一点,住院费还没交哩。昨晚走得急,忘记带钱了……”丽英抬起头对他说:“你别去了,我已经交了。”
高广厚怔住了。他想:大概是若琴告诉她的。
丽英指着她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挂包,说:“那里面有吃的,你吃一点。你大概还没吃东西哩。”
高广厚为难地站着没动。
丽英愠怒地说:“你还是那个样子!”
高广厚也不再说什么,走过去,从挂包里掏出一个大瓷缸子。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半缸子炒鸡蛋和几张白面烙饼。另外一个小瓷缸里是鸡蛋拌汤,香喷喷的——这是给兵兵带的。
丽英说:“挂包里有筷子……”
他拿出了筷子,沉默地吃起来。吃几口,就用拳头抵住胸袋,静静地闭住眼停一会,然后再吃。
丽英脱了鞋,像刚才高广厚那样,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把兵兵楼在她的怀抱里……
两个离异的男女,现在为他们共同的孩子而共同操心着。
他们轮流盘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们得了急性肺炎的儿子。没有争吵,没有抱怨,相互间处得很和睦。这现象在他们这去的生活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共同面临的灾难使双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温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关心着孩子外,他们甚至互相也关心着对方。
不过,他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之间横着一道墙——那是一道森严的墙。他们都小心翼翼,在那道“墙”两边很有分寸地相互表达对对方的关心。
中午,广厚从病号灶上打回来了饭,一式两份。
丽英也就不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饭碗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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