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在秋风中飘落(6)

2025-10-10 评论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样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了出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精布包袱,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兵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子俩,她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唤起一种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打扫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拆了她心爱的一本《人民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时候,在他那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筒雨鞋,把教科书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亲吻起来。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考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学生……”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悴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卢若琴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密布的乌云终于在秋风中溃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把那灿烂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开翅膀,在秋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的庄稼在成熟,学生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猴娃娃教拼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高广厚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中。其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得够强大了。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若琴念不下去了。她会马上跑出来,从地上抱起兵兵,揩干净他脸上的泪水,给他手里塞两块糖,然后抱到她宿舍里,拿几本小人书让他翻,让他撕。等他安静下来,她才又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后来,她干脆把兵兵带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和学生们一起念拼音。尽管他成了班上一个最捣乱的“学生”,但还是可以控制到一定程度的。小家伙真聪明,学拼音竟然比一些大的学生还快。这个办法使高广厚和卢若琴都很高兴。下午放学后,她先帮老高和兵兵做饭,然后再做自己的。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索性在一块做着吃。晚上,在兵兵愿意的情况下,她就把他抱在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洗脸洗脚,晚上也就睡在她的身边。渐渐地,这小东西有时瞌睡了,自己就跑到她的被窝里睡着了,泥脚和泥手把她的被褥弄得一塌糊涂。尽管老高非常抱歉,但她不计较这些。她怀着一种喜爱的感情搂着这个脏东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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