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14)

2025-10-10 评论

  进得里面,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地,满铺了白豆拌着桐油。只见无数的人在这上面跌倒又起来,起来又跌倒。我也接连的摔了十二交,头上长出许多疙瘩来。但也有竟在门口坐着躺着,不想爬起,虽然浸得油汪汪的,却毫无一个疙瘩的人,可惜我去问他,他们都瞠着眼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听见呢还是不懂,不愿意说呢还是无话可谈。
  我于是跌上前去,去问那些正在乱跌的人们。其中的一个道:
  “这就是罚智识的,因为智识是罪恶,赃物……。我们还算是轻的呢。你在阳间的时候,怎么不昏一点?……”他气喘吁吁的断续的说。
  “现在昏起来罢。”
  “迟了。”
  “我听得人说,西医有使人昏睡的药,去请他注射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为知道医药,所以在这里跌,连针也没有了。”
  “那么……有专给人打吗啡针的,听说多是没智识的人……我寻他们去。”
  在这谈话时,我们本已滑跌了几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将头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势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发了昏……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见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儿子,一定已经上京了,他们正围着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扑向我的躯壳去,便直坐起来,他们吓跑了,后来竭力说明,他们才了然,都高兴得大叫道:你还阳了,呵呀,我的老天爷哪……我这样胡里胡涂的想时,忽然活过来了……没有我的妻和儿子在身边,只有一个灯在桌上,我觉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间壁的一位学生已经从戏园回来,正哼着“先帝爷唉唉唉”〔6〕哩,可见时候是不早了。
  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没有死么?
  倘若并没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没有做阎罗王。
  解决这问题,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十月二十三日。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署名风声。
  〔2〕元质即元素。
  〔3〕智识是罪恶是朱谦之所宣扬的虚无哲学的一个观点。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九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一文中说:“知识就是赃物……由知识私有制所发生的罪恶看来,知识最赃物,即就知识本身的道理说,也只是赃物,故我反对知识,是反对知识本身,而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简直取消知识,因为知识是赃物,所以知识的所有者,无论为何形式,都不过盗贼罢了。”又说:“知识就是罪恶——知识发达一步,罪恶也跟他前进一步。因为知识是反于淳朴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识,而浇淳散朴,天下始大乱。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一不从知识发生出来,可见知识是罪恶的原因,为大乱的根源。”按朱谦之,福建闽侯人,当时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4〕“活无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传说地狱中的勾魂使者。
  〔5〕牛头马面都是佛经传说地狱中的狱卒。〔6〕“先帝爷”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先帝爷,指刘备。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3〕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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