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3〕去黄河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4〕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们如果细细的想,慢慢的悔了,这便很有些希望。万一越发不平,越发愤怒,那便“爱莫能助”。——于是他们终于恨恨而死了。
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
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
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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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天道宁论”语见梁朝江淹《恨赋》:“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
〔3〕弱水即额济纳河,在甘肃省西北部。
〔4〕桑间濮上桑间,在濮水上,春秋时卫国的地方。相传当时附近男女常在这里聚会。《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台,声色生焉。”
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臣工”〔2〕拟罪很严重,“圣上”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想,殊不尽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Gogol的剧本《按察使》〔3〕,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4〕。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臣工”群臣百官。
〔3〕Gogol果戈理。参看本卷第102页注〔18〕。《按察使》,今译《钦差大臣》,作于一人三四年至一八三六年间。〔4〕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在耶路撒冷传道时,为门徒犹大所出卖,被捕后解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稣无罪,想释放他,但遭到祭司长、文士和民间长老们的反对,结果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后两日,在有岛武郎《著作集》里看到《与幼者》〔2〕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时间不住的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不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
“人间很寂寞。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去罢,为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谢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样失败,怎样胜不了诱惑;但无论如何,使你们从我的足迹上寻不出不纯的东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们该从我的倒毙的所在,跨出新的脚步去。但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们也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索出来。
“幼者呵!将又不幸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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