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复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
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16),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终于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
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我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说,那地方真古怪,每当自己走过恒河边,就觉得还要防被捉去杀掉而祭天(19)。我在中国也时时起这一类的恐惧。普通认为romantic(20)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21)外,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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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副刊》。
(2)武者君的《温良》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报副刊》。其中说:“鲁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伤!”“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东西,已经消溶,致死的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又说:“在途中,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从他们的面相上,服饰上,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我发现了两批东西:凶兽和羊,践踏者和奴隶。”参看本书《后记》。
(3)指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秋,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潮发生,迁延数月未得解决。一九二五年一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种黑暗情况,请求将杨撤换;并发表宣言,坚决反对她为校长。同年四月,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声言“整顿学风”,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仰承他的意旨,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请校外名人演讲,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予以惩罚。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风潮起后,他完全同情学生,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掠袖擦掌”一语,即见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信中说:当时杨荫榆“强以校长名义,悍然登台为主席,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稍起冲突之事”,而杨即“厉声呼曰‘叫警察’,同时总务长吴沆,掠袖擦掌,势欲饱生等以老拳。”
(4)“显微镜”当时《京报》的一个栏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轻松的文字。
(5)五七呈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因纪念“五七”国耻遭到镇压后,曾结队去章士钊住宅责问,与巡警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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