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自由书(34)

2025-10-10 评论

  〔4〕药渣见清代褚人获《坚瓠丙集·药渣》:“明吾郡陆天池博学能文,精于音律。有寓言曰:某帝时,宫人多怀春疾,医者曰:‘须敕数十少年药之。’帝如言。后数日,宫人皆颜舒体胖,拜帝曰:‘赐药疾愈,谨谢恩!’诸少年俯伏于后,枯瘠蹒跚,无复人状。帝问是何物?对曰:‘药渣!’”

  在一种姓“大”的报的副刊上,有一位“姓张的”在“要求中国有为的青年,切勿借了‘文人无行’的幌子,犯着可诟病的恶癖。”〔2〕这实在是对透了的。但那“无行”的界说,可又严紧透顶了。据说:“所谓无行,并不一定是指不规则或不道德的行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也都包括在内。”
  接着就举了一些日本文人的“恶癖”的例子,来作中国的有为的青年的殷鉴,一条是“宫地嘉六〔3〕爱用指爪搔头发”,还有一条是“金子洋文〔4〕喜舐嘴唇”。
  自然,嘴唇干和头皮痒,古今的圣贤都不称它为美德,但好像也没有斥为恶德的。不料一到中国上海的现在,爱搔喜舐,即使是自己的嘴唇和头发罢,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了。如果不舒服,也只好熬着。要做有为的青年或文人,真是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了。
  但中国文人的“恶癖”,其实并不在这些,只要他写得出文章来,或搔或舐,都不关紧要,“不近人情”的并不是“文人无行”,而是“文人无文”。
  我们在两三年前,就看见刊物上说某诗人到西湖吟诗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万字的小说了,但直到现在,除了并未豫告的一部《子夜》〔5〕而外,别的大作都没有出现。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文人不免无文,武人也一样不武。说是“枕戈待旦”的,到夜还没有动身,说是“誓死抵抗”的,看见一百多个敌兵就逃走了。只是通电宣言之类,却大做其骈体,“文”得异乎寻常。“偃武修文”〔6〕,古有明训,文星〔7〕全照到营子里去了。于是我们的“文人”,就只好不舐嘴唇,不搔头发,揣摩人情,单落得一个“有行”完事。
  三月二十八日。

  看《红楼梦》〔2〕,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3〕,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三年前的新月社〔4〕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5〕,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人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为文艺的文艺”了。
  这就是文人学士究竟比不识字的奴才聪明,党国究竟比贾府高明,现在究竟比乾隆时候光明:三明主义。
  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这是断乎不行的。前一种,是和《新月》受难时代不同,现在好像已有的了,这《自由谈》也就是一个证据,虽然有时还有几位拿着马粪,前来探头探脑的英雄。至于想说开去,那就足以破坏言论自由的保障。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我是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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