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李景纯镇静了半天才说:“当你信任欧阳的时候,我要说他一句‘不好’,你能打我一顿;现在你看出他的劣点来了,我要说他‘好’,你能打我一顿!这一点,你与老赵同病。你们应当改,应当细想一想!老武你叫我说欧阳的坏处,我反说了你的欠缺,原谅我,我以为朋友到一处彼此规劝比讲究别人的短处强!我知道你必不满意我,可是我天性如此,不能改!——不能改!至于欧阳与王女士有什么关系,我真不知道!我只以为我们有许多比娶老婆要紧的事应当先去作。我不反对男女交际,我不反对提倡恋爱自由,可是我看国家衰弱到这步天地,设若国已不国,就是有情人成了眷属,也不过是一对会恋爱的亡国奴;难道因为我们明白恋爱,外国人,军阀们,就高抬贵手不残害我们了吗?老赵!老武!打起精神干些正经的,先别把这些小事故放在心里!老武,谢谢你!我走啦!”
李景纯拿起草帽和武、赵二人握了握手,轻快的走出去。
武端深深喘了一口气,赵子曰(52)把胡琴从墙上摘下来,笑吟吟的吱妞着。
“先别拉胡琴!”武端劈手把胡琴抢过来扔在桌上。“老李这家伙真他妈的别扭!”
“有不别扭的,你又不爱!没事请丧门神吃饭,自己找病吗!”
“老赵!”欧阳天风乘着武端出去了,把赵子曰(52)困在屋里审问:“你告诉我句痛快话,你到底有心娶王女士没有?你这个人哪,我真不好意思说,真哪,不懂香臭!那么丑的个魏丫头你也蜜饽饽似的亲着——”
“谁爱她,魏女士,谁是个孙子!”赵子曰(52)急扯白脸的分辩:“我要利用她!现在呢我们又吹了灯,你没听见我说要枪毙那个魏老头子吗!我告诉你,你个小——不用和老大哥敲着撩着耍嘴皮子!说真的!”
“这象自己朋友的话啦!”欧阳天风似乎非被人叫作什么小——不欢喜,脸上又红扑扑的笑出一朵花儿来。“我告诉你,你打算利用魏丫头,叫作白费蜡!谁是你们的介绍人?老武!老武要是看出那条路顺当好走,他为什么不去,而叫你去?他要是明知道魏老头子不好斗而安心叫你去碰钉子,那怎算知己的朋友?!好,我不多说,反正现在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你爱老武——”
“你要是瞎说,我可捶你一顿!”赵子曰(52)笑得一双狗眼挤成两道细缝,轻轻的打了欧阳天风的肉,肉嘟嘟的小脊梁盖儿一下。
“得了老大哥!不说了!”欧阳天风笑着说:“说正经的!你到底对王女士怎么样?告诉我!你要知道:现在张教授是大发财源,我听说他那部新著作,一下子就卖了三千块!这是一。还有李瘦猴儿天天摽着她,一步不肯放松;瘦猴儿近来居然穿上白鞋,绸子学生服,也颇往漂亮里打扮,这是二。有这么两块臭胶黏着她,你要是不早下手,等别人把稠的捞了去,你可是白瞪眼!”
“我现在一心谋差事呢!”赵子曰(52)说:“差事到手,再娶媳妇,不是更威风吗?”
“我也盼着你作官哪!”欧阳天风敲着小蜜桃儿的嘴说:“你作了官,我不是也就跟着抖起来了吗!可是有一样,娶媳妇比作官更要紧!你看:当咱们在学校的时候,你说你念不下去书。为什么?短个知心的女友!男女之际,大欲存焉,这是上帝造人的一点秘密!不信,你今天娶了她,不几天的工夫就能找到事情作;因为心中一痛快,人得喜事精神爽,你才能鼓起精神去作事。照你现在这样无精少采的,半死不活的,而想去谋事,那叫老和尚看嫁妆,下辈子见吧!比如你去见政客伟人,一阵心血来潮,想起贵府上那位小粽子式脚儿的尊夫人;人家问东,你要不答西才怪!你能谋上差事才怪!我说的对不对?老赵!”
闭上眼睛细细的回想:乍结婚时候的快乐,和这几年的抑郁牢骚,两相比较,千真万确正和欧阳天风的话一个样。欧阳的一片话恰好是他自己心中那部痛史的短峭精到的一篇引言。几年来所欲洒而未洒的眼泪,都被欧阳这几句点破,好象锋快的小刀切在熟透的西瓜上,红穰黑子的迎刃而裂。官事的不成,学业的不就,烟酒的沈溺,金钱的糜费,全有了可以自恕的地方。心中不真乐,怎会不荒唐!心中不痛快,怎能念书,作官!他从前只以为疯着心要再婚是一种兽欲上的需要;现在他才明白,再婚是在兽欲而上的一种要求;如能把这一点要求满足了,成圣成贤,立铜像,竖硬盖大王八驮着的石碑,胥在斯矣!子曰:——赵子曰(52)!曰——“婚而时结之,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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