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习字课不上了,谁爱看轮船去谁去!哎呀,气死!现在好好的听讲!”先生说。
大家看先生这样和善,允许他们到海岸去,立刻全一声不发,安心听讲。
你们看小坡!喝!眉毛拧在一块儿,眼睛盯着书本,象两把小锥子,似乎要把教科书钻两个窟窿。鼻子也抽抽着一块,好象钞票上的花纹。嘴儿并得很严,上下牙咬着动,腮上微微的随着动。两耳好似挂着条橡皮筒儿,专接受先生的话,不听别的。一手按着书角,一手不知不觉的有时在鼻下搓一阵,有时往下撕几根眉毛,有时在空中写个字。两脚的十指在地上抓住,好象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这样一用心,好象在头的旁边又长出个新脑袋来。旧头中的南星,三多,送殡,等等事故儿,在新头中全没有地位;新头中只有字,画,书。没有别的。这个新头一出来,心中便咚咚的跳:唯恐听不清先生的话,唯恐记不牢书上的字。这样提心吊胆的,直到听见下堂的铃声,这个新头才口邦的一下,和旧头联成一气,然后跳着到操场去玩耍。
下课回家吃饭。吃完,赶快又跑回学校来,腮上还挂着一个白米粒儿。同学们还都没回来,他自己找先生去:“先——,我到码头看轮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点回来,别误了上第二堂!”“听见了,先——!”小坡笑着跑出来。
码头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海水真好看哪!你看,远处是深蓝色的,平,远,远,远,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脚下,才卷起几道银线儿来,那一列小山儿是深绿的,可是当太阳被浮云遮住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挂上一层紫色,下面绿,峰上微红,正象一片绿叶托着几个小玫瑰花蓇葖。同时,山下的蓝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儿,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点发红,好象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
稍近,阳光由浮云的边上射出一把儿来,把海水照得碧绿,比新出来的柳叶还娇,还嫩,还光滑。小风儿吹过,这片娇绿便摺起几道细碎而可怜儿的小白花。
再近一点,绿色更浅了,微微露出黄色来。
远处,忽然深蓝,忽然浅紫;近处,一块儿嫩绿,一块儿娇黄;随着太阳与浮云的玩弄,换着颜色儿。世上可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小燕儿们由浅绿的地方,飞,飞,飞,飞到深蓝的地方去,在山前变成几个小黑点儿,在空中舞弄着。
小白鸥儿们东飞一翅,西张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盘算着什么事儿;又忽然一抿翅儿,往下一扎,从绿水上抓起一块带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离岸近的地方,水还有点绿色;可是不细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浅灰,小船儿来了,挤起一片浪来,打到堤下的黄石上,溅起许多白珠儿。哗啦哗啦的响声也很好听。
渔船全挂着帆,一个跟着一个,往山外边摇,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蓝镜面上去。
近处的绿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着锚,桅杆很高,齐齐的排好,好似一排军人举着长枪。还有几排更小的船儿,一个挨着一个,舱背圆圆的,好象联成一气的许多小骆驼桥儿,又好象一群弯着腰儿的大黑猫。
小轮船儿,有的杏黄色,有的浅蓝色,有的全黑,有的杂色,东一只西一艘的停在那里。有的正上货,哗啦,——哗啦,哗,——鹤颈机发出很脆亮的响声。近处,哗啦,哗啦,哗——;远处,似乎由小山那边来的,也哗啦,哗啦,哗——,但是声音很微细。船上有挂着一面旗的,有飘着一串各色旗的。烟筒上全冒着烟,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气。
另有些小船,满载着东西,向大船那边摇。船上摇桨的有裹红头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国人。还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东来西往,好象些“无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长的短的。然而海中并不显出狭窄的样儿,全自自然然的停着,或是从容的开着,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涨。声音也很多,笛声,轮声,起重机声,人声,水声;然而并不觉得嘈杂刺耳;好似这片声音都被平静的海水给吸收了去,无论怎么吵也吵不乱大海的庄严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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