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血集(5)

2025-10-10 评论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洩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王二铁只念过几天私塾,斗大的字大概认识几个。他对笔墨书本全无半点好感,却喜的是踢球打拐,养鸟放风筝。他特别不喜爱书本。给他代替书本的是野台戏评书,和乡里的小曲与传说——他从这里受到教育。
    他羡慕闲书、戏出与传说中的英雄好汉,而且在乡间械斗与唱戏的时候,他的行动,在他自己想,也的确有些英雄好汉的劲儿。就以唱戏来说吧,他总被管事的派作台下打手。假若有人在戏场上调戏妇女或故意捣乱,以至教秩序没法维持下去,管事的便大喝一声“拉出去”,而王二铁与其余的打手,便把闹事的拉出去饱打一顿。这样的尽力维持秩序,当然有一点报酬:管事的把末一天的戏完全交给打手们去调动,打手就必然的专点妇女们绝不敢来看的戏,而尽量的享受一天。可是,打手们的业务与权利并不老是这么轻快可喜。假若被打的人想报复,而结队前来挑战骂阵,即使是在戏已杀台后的许多天,打手们也还得义不容辞的去迎战;宁可掉了脑袋,也不能屈膝。掉脑袋的事儿虽然不是好玩的,可是为了看末一天的“荣誉”戏,王二铁与他的伙伴们谁也不肯退后示弱;只要有戏他们总是当然的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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