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国!我记得我这样想,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那里有国家没有。
从远处收回眼光,我看见一片平原,灰的!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平,平;平得讨厌。地上有草,都擦着地皮长着,叶子很大,可是没有竖立的梗子。土脉不见得不肥美,我想,为什么不种地呢?
离我不远,飞起几只鹰似的鸟,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这几点白的尾巴给这全灰的宇宙一点变化,可是并不减少那惨淡蒸郁的气象,好象在阴苦的天空中飞着几片纸钱!
鹰鸟向我这边飞过来。看着看着,我心中忽然一动,它们看见了我的朋友,那堆……远处又飞起来几只。我急了,本能的向地下找,没有铁锹,连根木棍也没有!不能不求救于那只飞机了;有根铁棍也可以慢慢的挖一个坑。但是,鸟已经在我头上盘旋了。我不顾得再看,可是我觉得出它们是越飞越低,它们的啼声,一种长而尖苦的啼声,是就在我的头上。顾不得细找,我便扯住飞机的一块,也说不清是哪一部分,疯了似的往下扯。鸟儿下来一只。我拚命的喊了一声。它的硬翅颤了几颤,两腿已将落地,白尾巴一钩,又飞起去了。这个飞起去了,又来了两三只,都象喜鹊得住些食物那样叫着;上面那些只的啼声更长了,好象哀求下面的等它们一等;末了,“扎”的一声全下来了。我扯那飞机,手心粘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觉得疼。扯,扯,扯;没用!我扑过它们去,用脚踢,喊着。它们伸开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没有飞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红光,我扑过它去,要用手抓它;只顾抓这只,其余的那些环攻上来了;我又乱踢起来。它们扎扎的叫,伸着硬翅往四外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们便红着眼攻上来。而且攻上来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脚了。
忽然我想起来:腰中有只手枪。我刚立定,要摸那只枪;什么时候来的?我前面,就离我有七八步远,站着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猫脸的人!
掏出手枪来,还是等一等?许多许多不同的念头环绕着这两个主张;在这一分钟里,我越要镇静,心中越乱。结果,我把手放下去了。向自己笑了一笑。到火星上来是我自己情愿冒险,叫这群猫人把我害死——这完全是设想,焉知他们不是最慈善的呢——是我自取;为什么我应当先掏枪呢!一点善意每每使人勇敢;我一点也不怕了。是福是祸,听其自然;无论如何,衅不应由我开。
看我不动,他们往前挪了两步。慢,可是坚决,象猫看准了老鼠那样的前进。
鸟儿全飞起来,嘴里全叼着块……我闭上了眼!
眼还没睁开——其实只闭了极小的一会儿——我的双手都被人家捉住了。想不到猫人的举动这么快;而且这样的轻巧,我连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没往外拿手枪是个错误。不!我的良心没这样责备我。危患是冒险生活中的饮食。心中更平静了,连眼也不愿睁了。这是由心中平静而然,并不是以退为进。他们握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紧,并不因为我不抵抗而松缓一些。这群玩艺儿是善疑的,我心中想;精神上的优越使我更骄傲了,更不肯和他们较量力气了。每只胳臂上有四五只手,很软,但是很紧,并且似乎有弹性,与其说是握着,不如说是箍着,皮条似的往我的肉里煞。挣扎是无益的。我看出来:设若用力抽夺我的胳臂,他们的手会箍进我的肉里去;他们是这种人:不光明的把人捉住,然后不看人家的举动如何,总得给人家一种极残酷的肉体上的虐待。设若肉体上的痛苦能使精神的光明减色,惭愧,这时候我确乎有点后悔了;对这种人,假如我的推测不错,是应当采取“先下手为强”的政策;“当”的一枪,管保他们全跑。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是不会改善环境的;光明正大是我自设的陷阱,就死在自己的光明之下吧!我睁开了眼。他们全在我的背后呢,似乎是预定好即使我睁开眼也看不见他们。这种鬼祟的行动使我不由的起了厌恶他们的心;我不怕死;我心里说:“我已经落在你们的手中,杀了我,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呢!”我不由的说出来:“何必这样……”我没往下说;他们决不会懂我的话。胳臂上更紧了,那半句话的效果!我心里想:就是他们懂我的话,也还不是白费唇舌!我连头也不回,凭他们摆布;我只希望他们用绳子拴上我,我的精神正如肉体,同样的受不了这种软,紧,热,讨厌的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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