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29)

2025-10-10 评论

    王大娘被选,登时报告一切:八号是打胎的——十五岁的小妞,七个月的肚子,前两天用了撑子,叫唤了两夜。昨天已经打下来,今天已经唱着玩了。她的野汉子是三十多岁的掌柜的。第九号是打胎的,一位女教员。她的野汉子陪着她住院;已经打完了,正商量着结婚。为什么不省下这回事呢?谁知道。第十号是打胎的,可不是位小姐(王大娘似乎不大重视太太而打胎的),而小孩也不是她丈夫的。第十一号可不是打胎的,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夫妇都害胃病,天天吃中国药,专为在这儿可以痛快的吃大烟。
    她刚要报告第十二号,进来一群人:送牛奶的问定奶不定,卖报的吆喝报,三仙斋锅贴铺报告承办伙食,卖瓜子的让瓜子,香烟……王大娘代为说明:“太太,这儿比市场还方便。要不怎么永远没有闲房呢,老住得满满的,贵点,真方便呢。抽大烟没人敢抄,巡警也怕东洋人不是?”
    八号的小妞又唱呢,紧接着九号开了留声机,唱着《玉堂春》。文想抱起小纯,马上回家。可是梅不动。纯洁与勇敢是他的孩子与妻,因他而放在这里——这提倡蹂躏女性的地方,这凭着金钱遮掩所谓丑德的地方,这使异国人杀害胎儿的地方!
    他想叫梅同他回家,可是他是祸首,他没有管辖她的权利。他和那些“野汉子”是同类。
    王大娘问:先生也住在这里吗?好去找铺板。这里是可以住一家子的,可以随意作饭吃。
    文回答不出。
    “少爷可真俊!”王大娘夸奖小纯:“几个月了?”看他们无意回答,继续下去:“一共有几位少爷了?”梅用无聊与厌烦挤出一点笑来:“头一个。”
    “哟!就这一位呀!?为什么,啊,何不留着小的呢?不是一共才俩?”
    文不由的拿起帽子来。可是小纯不许爸走,伸着小手向他啊啊。他把帽扣在头上,抱过纯来,坐在床沿上。九号又换了戏片。
    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第三卷第二期

    京城北郊王家镇小学校里,校长,教员,夫役,凑齐也有十来个人,没有一个不说小铃儿是聪明可爱的。每到学期开始,同级的学友多半是举他做级长的。
    别的孩子入学后,先生总喊他的学名,惟独小铃儿的名字,——德森——仿佛是虚设的。校长时常的说:“小铃儿真象个小铜铃,一碰就响的!”
    下了课后,先生总拉着小铃儿说长道短,直到别的孩子都走净,才放他走。那一天师生说闲话,先生顺便的问道:“小铃儿你父亲得什么病死的?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不记得!等我回家问我娘去!”小铃儿哭丧着脸,说话的时候,眼睛不住的往别处看。
    “小铃儿看这张画片多么好,送给你吧!”先生看见小铃儿可怜的样子,赶快从书架上拿了一张画片给了他。“先生!谢谢你——这个人是谁?”
    “这不是咱们常说的那个李鸿章吗!”
    “就是他呀!呸!跟日本讲和的!”小铃儿两只明汪汪的眼睛,看看画片,又看先生。
    “拿去吧!昨天咱们讲的国耻历史忘了没有?长大成人打日本去,别跟李鸿章一样!”
    “跟他一样?把脑袋打掉了,也不能讲和!”小铃儿停顿一会儿,又继续着说:“明天讲演会我就说这个题目,先生!我讲演的时候,怎么脸上总发烧呢?”
    “慢慢练就不红脸啦!铃儿该回去啦!好!明天早早来!”先生顺口搭音的躺在床上。
    “先生明天见吧!”小铃儿背起书包,唱着小山羊歌走出校来。
    小铃儿每天下学,总是一直唱到家门,他母亲所见歌声,就出来开门;今天忽然变了:“娘啊!开门来!”很急躁的用小拳头叩着门。“今天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刚才你大舅来了!”小铃儿的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扦在头上,给他开门。
    “在哪儿呢?大舅!大舅!你怎么老不来啦?”小铃儿紧紧的往屋里跑。
    “你倒是听完了!你大舅等你半天,等的不耐烦,就走啦;一半天还来呢!”他母亲一边笑一边说。
    “真是!今天怎么竟是这样的事!跟大舅说说李鸿章的事也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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