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33)

2025-10-10 评论

    老舍一看老辛的眼睛,心里说:要是不赞成上海岸,他非把我活埋了不可!又一看老方的神气:哼,不跟着他上古洞,今儿个晚上非叫他给解剖了不可!他揉了揉眼睛说:“你们所争执的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外交家所要争的就是‘先后’!”老辛说。
    “时间与空间——”
    老舍没等老方把时间与空间的定义说出来,赶紧说:“这么着,先到外面去看一看,有到海岸去的车呢,便先上海岸;有到查得的车呢,便先到古洞去。我没一定的主张,而且去不去不要紧;你们要是分头去也好,我一个人在这里睡一觉,比什么都平安!”
    “你出来就为睡觉吗?”老辛问。
    “睡多了于身体有害!”老方说。
    “到底怎么办?”老舍问。
    “出去看有车没有吧!”老辛拿定了主意。
    “是火车还是汽车?”老方问。
    “不拘。”老舍回答。
    三个人先到了火车站,到海岸的车刚开走了,还有两次车,可都是下午四点以后的。于是又跑到汽车站,到查得的汽车票全卖完了,有一家还有几张票,一看是三个中国人成心不卖给他们。
    “怎么办?”老方问。
    老辛没言语。
    “回去睡觉哇!”老舍笑了。
    载一九二九年三月《留英学报》第三期

    爱弥耳活到八岁零四个月十二天就死了,我并不怀疑我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重大的错误;小小的疏忽或者是免不了的,可是由大体上说,我的试验是基于十分妥当的原理上。即使他的死是由于某一个小疏忽,那正是试验工作所应有的;科学的精神不怕错误,而怕不努力改正错误。设若我将来有个“新爱弥耳第二”,我相信必能完全成功,因为我已有了经验,知道避免什么和更注意什么。那么,我的爱弥耳虽不幸死去,我并不伤心;反之,我却更高兴的等待着我将来的成功。在这种培养儿童的工作上,我们用不着动什么感情。
    可惜我很忙,不能把我的经验完全写下来;我只能粗枝大叶的写下一点,等以后有工夫再作那详细的报告。不过,我确信这一点点纪录也满可以使世人永不再提起卢梭那部著作了。
    爱弥耳生下来的时候是体重六磅半,不太大,也不太小,正合适。刚一出世,他就哭了。我马上教训了他一番:朋友!闭上你的嘴!生命就是奋斗,战争;哭便是示弱,你当然知道这个;那么,这第一次的也就是,我命令你,第末次的毛病!他又呀呀了几声,就不再哭了。从此以后直到他死,他永没再哭出声来过;我的勇敢的爱弥耳!(请原谅我的伤感!)
    过了三天,我便把他从母亲怀中救出来,由我负一切的教养责任。多么有教育与本事的母亲也不可靠,既是母亲——大学教育系毕业的正如一字不识的愚妇——就有母亲的恶天性;人类的退化应归罪于全世界的母亲。每逢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肥胖的小孩,我就想到圣母与圣婴。即使那少妇是个社会主义者,那小娃娃将来至多也不过成个基督教社会主义者,也许成为个只有长须而不抵抗的托尔司太。我不能教爱弥耳在母乳旁乞求生命,乖乖宝宝的被女人吻着玩着,象个小肥哈巴狗。我要他成为战士,有钢板硬的腮与心,永远把吻他的人的臭嘴碰得生疼。
    我断了他的奶。母乳变成的血使人软如豆腐,使男人富于女性。爱弥耳既是男的,就得有男儿气。牛奶也不能吃,为是避免“牛乳教育”。代替奶的最好的东西当然是面包,所以爱弥耳在生下的第四天就开始吃面包了;他将来必定会明白什么是面包问题与为什么应为面包而战。我知道面包的养分不及母乳与牛乳的丰富,可是我一点也不可怜爱弥耳的时时喊饿;饿是革命的原动力,他必须懂得饿,然后才知道什么是反抗。每当他饿的时候,我就详细的给他讲述反抗的方法与策略;面包在我手中拿着,我说什么他都得静静的听着;到了我看见他头上已有虚汗,我才把面包给他,以免他昏过去。每逢看见面包,他的眼睛是那么发光,使我不能不满意,他的确是明白了面包的价值。当他刚学会几句简单言语的时候,他已会嚷“我要面包!”嚷得是那样动心与激烈,简直和革命首领的喊口号一个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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