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八岁那年,我开始给他讲政治原理。他很爱听,而且记住了许多政治学的名词。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决没想到他会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过病,我总是一方面给他药吃,一方面继续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娇惯不得的,有点小病就马上将就他,放纵他,他会吃惯了甜头而动不动的就装病玩。我不上这个当。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晓得装着玩是没好处的。这回他的病确是不轻,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还用历史与革命理论代替故事给他解闷,药也吃了不少。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呢!到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齿。他的牙还没都换完,容或在槽牙那边儿有了什么大毛病,而我只顾了给他药吃,忘了细细检查他的牙。不然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死,所以当他呼吸停止了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爱弥耳!
我没工夫细说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愿再说了!我一点不怀疑我的教育原理与方法,不过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点!可是爱弥耳那孩子也是太可爱了!这点伤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爱弥耳而得了许多经验,我应当高高兴兴的继续我的研究与试验;我确信我能在第二个爱弥耳身上完成我的伟大计划。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第七卷第一号
戴水晶墨镜的那个,我看出来,是尤二爷。
他们一共有五六个人,可不是一块儿来的。尤二爷和那个胡子是最先到的。尤二爷的脸真白。他知道自己的脸白,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摘下墨镜向镜子里扫一眼。他不是唱花旦的——他不会唱花旦的那种特别的笑法——可是有点儿象。他们都穿着丝袜子,虽然那个胡子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尤二爷看看吗,也就是三十四五的样儿。
裕兴池的伙计跟他们很熟:他俩的姓、住址、电话号码、吸什么牌的烟,龙井还是香片,他们都知道。他俩一进来,伙计好象忽然多出来几个;一向我不晓得裕兴池有这么多干活的。拿烟的拿烟,沏茶的沏茶,递手巾把的就是两个,打电话的打电话。他俩知道这些伙计小名儿,伙计也欢迎他们这样叫着。
烟茶来齐,电话还叫着,尤二爷把墨镜摘了放在桌上。叼着极细极长的烟嘴,话随着烟从嘴角钻出来:“五哥,我不在乎那几个钱;输了赢了的还算回事?!不在乎钱;牌品,我说的是牌品!早知道有他,我就不耍!”
五哥——那个胡子——已把丝袜子脱了,串着指缝:“没什么,赶明儿再凑一局,还约上他,圆过这个场;这么搁着也不象是回事,也没什么。”
“咱不在乎那几块子钱;哎,子元!”
子元进来了,穿着洋服,四十来岁,胖胖的,鼻子上满是笑纹;立好了向五哥和尤二爷鞠躬:“晚来一步!都有茶了?”
五哥赶紧停止串脚缝,用“原来当”的手递烟,子元双手去接:“啛,啛,”鼻子上的笑纹过了眼睛,上了脑门。“子元哥,”尤二爷拍着自己的木床,“这儿!昨天的那个碴儿……”
“就是。”
“我不在乎那点钱,讲的是牌品。”
“就是。”
“子元,”五哥串了下儿满意的,偷偷闻了闻:“得给他们圆上这个碴儿,老这么搁着也不象回事儿。”
“就是,五哥,那谁——”
“六条的电话叫来没有,小四儿?”五哥问。
“那谁——”
“叫不通。”
“先叫马科长那里!”
“那谁——”子元忘了下句,“可不是。”
“不在乎,”
“子元,”
尤二爷和五哥说到了一块。尤二爷嚷了:“五哥?”
“我刚要说这个,赶明儿咱们得圆上这个碴儿,别。”“五爷,电话!”
“马,马!”五哥忙着喝了口茶,忙着把烟头扔在地上,忙着又点上一支,一手提着裤衩,忙着慢慢的走了。“子元哥,常玩,还能在乎几块子钱?你昨天没加入,可是总该看见了:他那是怎么打呢?!我告诉你,子元哥,气得我一夜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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