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4)

2025-10-10 评论

    正如他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只对他笑了笑。“到底是诚实人!”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候正象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象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那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里也不大象话。似乎还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和经理瞎扯。一急,他又想起儿子。“那么,经理以为可以的话,我就请半天假,回家看看去!”这又很得体而郑重,虽然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经理答应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来,心中有点茫然。即使是完全出于爱儿子,这个举动究竟似乎差点根据。但是一个诚实人作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门口,小春正在门前的石墩上唱“太阳出来上学去”呢,脸色和嗓音都足以证明他在最近不能犯过腹痛。“小春,”周文祥叫,“你的肚子怎样了?”
    “还一阵阵的疼,连唱歌都不敢大声的喊!”小春把手按在肚脐那溜儿。
    周文祥哼了一声。
    见着了太太,他问:“小春是真肚疼吗?”
    周太太一见丈夫回来,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听到这个追问,更觉得自己是处于困难的地位。母亲的爱到底使她还想护着儿子,真的爱是无暇选取手段的,她还得说谎:“你出去的时候,他真是肚子疼,疼得连颜色都转了,现在刚好一点!”
    “那么就请个医生看看吧?”周文祥为是证明他们母子都说谎,想起这个方法。虽然他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欠诚恳,可是仍然无损于他的真诚,因为他真想请医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话。
    “不必请到家来了吧,”太太想了想:“你带他看看去好了。”
    他没想到太太会这么赞同给小春看病。他既然这么说了,好吧,医生不会给没病的孩子开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心爱子,同时暴露了母子们的虚伪,虽然周家的人会这样不诚实是使人痛心的。
    他带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岁的老儒医,当然是可靠的。牛老医生闭着眼,把带着长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诊了有十来分钟。
    “病不轻!”牛伯岩摇着头说,“开个方子试试吧,吃两剂以后再来诊一诊吧!”说完他开着脉案,写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无事可作,把垫腕子的小布枕当作沙口袋,双手扔着玩。
    给了诊金,周文祥拿起药方,谢了谢先生。带着小春出来;他不能决定,是去马上抓药呢,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呢?小春确是,据他看,没有什么病。那么给他点药吃,正好是一种惩罚,看他以后还假装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无病,而医生给开了药方,那么医生一定是在说谎。他要是拿着这个骗人的方子去抓药,就是他自己相信谎言,中了医生的诡计。小春说谎,太太说谎,医生说谎,只有自己诚实。他想起“说谎会”来。那封信确有些真理,他没法不这么承认。但是,他自己到底是个例外,所以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封信。除非有人能证明他——周文祥——说谎,他才能完全佩服“说谎会”的道理。可是,只能证明自己说谎是不可能的。他细细的想过去的一切,没有可指摘的地方。由远而近,他细想今天早晨所作过的那些事,所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无懈可击,因为所作所说的事都是凭着素日诚实的习惯而发的,没有任何故意绕着作出与说出来的地方,只有自己能认识自己。他把那封信与药方一起撕碎,扔在了路上。
    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三日天津《益世报》

    杨家夫妇的心中长了个小疙瘩,结婚以后,心中往往长小疙瘩,象水仙包儿似的,非经过相当的时期不会抽叶开花。他们的小家庭里,处处是这样的花儿。桌,椅,小巧的玩艺儿,几乎没有不是先长疙瘩而后开成了花的。
    在长疙瘩的时期,他们的小家庭象晴美人间的唯一的小黑点,只有这里没有阳光。他们的谈话失去了音乐,他们的笑没有热力,他们的拥抱象两件衣服堆在一起。他们几乎想到离婚也不完全是坏事。
    过了几天,小疙瘩发了芽。这个小芽往往是突然而来,使小家庭里雷雨交加。那是,芽儿既已长出,花是非开不可了。花带来阳光与春风,小家庭又移回到晴美的人间来;那个小疙瘩,凭良心说,并不是个坏包。它使他们的生活不至于太平凡了,使他们自信有创造的力量,使他们忘记了黑暗而喜爱他们自己所开的花。他们还明白了呢:在冲突中,他们会自己解和,会使丑恶的泪变成花瓣上的水珠;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力量与度量。况且再一说呢,每一朵花开开,总是他们俩的;虽然那个小包是在一个人心中长成的。他们承认了这共有的花,而忘记了那个独有的小疙瘩。他们的花都是并蒂的,他们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