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69)

2025-10-10 评论

    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
    "你打算怎办呢?"
    "啊?"他好象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我想……"她只说出这么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的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
    "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么玩艺!"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象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象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经这一摔,他醒过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说了:"我管教儿女,与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
    "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①,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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