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17)

2025-10-10 评论

    “没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没看我,眼看着他的领带。“活不了!”
    “找她去?”
    “当然!她是我的!跑到天边,没我,她是个‘黑’人!她是我的,那个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脑门。
    “假如她和你离婚呢?”
    “凭什么呢?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为她花了吗?就没一点良心吗?离婚?我没有过错!”“那是真的。”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气好象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叹了口气:“真哪,我一见她脸上有些发白,第二天就多给她一个鸡子儿吃!我算尽到了心!”他又不言语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儿了?”
    博士摇了摇头。又坐了会儿,他要走。我留他吃饭,他又摇头:“我回去,也许她还回来。我要是她,我一定回来。她大概是要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永远爱她,不管她待我怎样。”他的泪又要落下来,勉强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这时候,我有点可怜他了。从一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个牺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过了两天,我找他去,他没拒绝我进去。
    屋里安设得很简单,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两把藤椅,一张长桌,桌上摆着他那几本洋书。这是书房兼客厅;西边有个小门,通到另一间去,挂着个洋花布单帘子。窗上都挡着绿布帘,光线不十分足。地板上铺着一领厚花席子。屋里的气味很象个欧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没有那些灵巧的小装饰。
    我坐在藤椅上,他还坐那把摇椅,脸对着花布帘子。我们俩当然没有别的可谈。他先说了话:“我想她会回来,到如今竟自没消息,好狠心!”说着,他忽然一挺身,象是要立起来,可是极失望地又缩下身去。原来这个花布帘被一股风吹得微微一动。
    这个人已经有点中了病!我心中很难过了。可是,我一想结婚刚三个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来,这个人是无希望改造的。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满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况且,夫妇的生活,有时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这种生活而起的厌恶比毒药还厉害。我由博士的气色和早睡的习惯已猜到一点,现在我要由他口中证实了。我和他谈一些严肃的话之后便换换方向,谈些不便给多于两个人听的。他也很喜欢谈这个,虽然更使他伤心。
    他把这种事叫“爱”。他很“爱”她。他还有个理论:“因为我们用脑子,所以我们懂得怎样‘爱’,下等人不懂!”
    我心里说,“要不然她怎么会跑了呢!”
    他告诉我许多这种经验,可是临完更使他悲伤——没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几次,慢慢地算是明白了他一点:对于女人,他只管“爱”,而结婚与家庭设备的花费是“爱”的代价。这个代价假如轻一点,“博士”会给增补上所欠的分量。“一个美国博士,你晓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他说,附带着告诉我:“你想要个美的,大学毕业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个博士,真哪!”
    他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对那个花布帘,他越发注意了;说着说着话,他能忽然立起来,走过去,掀一掀它。而后回来,坐下,不言语好大半天。他的脸比绿窗绿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终没要找她去,虽然嘴里常这么说。我以为即使他怕花了钱而找不到她,也应当走一走,或至少是请几天假。为什么他不躲几天,而照常的上课,虽然是带着眼泪?后来我才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为他的说法是这样:“嫁给任何人,就属于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从博士怀中逃走,不要脸,没有人味!”他不能亲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爱”。他希望她回来,因为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钱。这个,尊严与“爱”,牺牲与耻辱,使他进退两难,啼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个花布帘。他甚至于后悔没娶个美国女人了,中国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国精神的!
    木槿花一开,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经几天没有出屋子。据老梅说,博士前几天还上课,可是在课堂上只讲他自己的事,所以学校请他休息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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