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23)

2025-10-10 评论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象是对自己说呢。“乘早不必多那个事,我告诉你句好话!”他很“自己”的说。
    “那个娘们敢卷①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我笑了笑。松儿大爷想了会儿:“你叫她滚着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话可说。松儿大爷的哲理应当对“柳屯的”敢这样横行负一部分责任。同时,为个人计,这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见解。谁也不去踩臭狗屎,可是臭狗屎便更臭起来;自然还有说她是香的人!
    辞别了松儿大爷,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个“柳屯的”,不管她怎么厉害——村里也许有人相信她会妖术邪法呢!但是,继而一想:假如我和她干起来,即使我大获全胜,对夏大嫂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不常在家里的人!我离开家乡,她岂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彻底的办法,还是不去为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没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两个月。
    到家那天,正赶上大雨之后。田中的玉米、高粱、谷子;村内外的树,都绿得不能再绿。连树影儿、墙根上,全是绿的。在都市中过了三年,乍到了这种静绿的地方,好象是入了梦境;空气太新鲜了,确是压得我发困。我强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里的人闲扯开了。扯来扯去,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她”。我马上不困了,可是同时在觉出乡村里并非是一首绿的诗。在大家的报告中,最有趣的是“她”现在正传教!我一听说,我想到了个理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点地位恢复了来,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过,不管理由不理由吧,这件事太滑稽了。“柳屯的”传教?谁传不了教,单等着她!
    据他们说,那是这么回事:村里来了一拨子教徒,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群人是相信祷告足以治病,而一认罪便可以被赦免的。这群人与本地的教会无关,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可是他们闹腾得挺欢:偷青的张二楞,醉鬼刘四,盗嫂的冯二头,还有“柳屯的”,全认了罪。据来的那俩洋人看,这是最大的成功,已经把张二楞们的像片——对了,还有时常骂街的宋寡妇也认了罪,纯粹因为白得一张像片;洋人带来个照相机——寄到外国去。奇迹!这群人走了之后,“柳屯的”率领着刘四一干人等继续宣传福音,每天太阳压山的时候在夏家的场院讲道。我得听听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场院上有二三十个人。我一眼看见了我家的长工赵五。
    “你干吗来了?”我问他。
    赵五的脸红了,迟迟顿顿地说:“不来不行!来过一次,第二次要是不来,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她是这村的“霸王”。柳树尖上还留着点金黄的阳光,蝉在刚来的凉风里唱着,我正呆看着这些轻摆的柳树,忽然大家都立起来,“她”来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没有什么打扮修饰,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脚走得轻而有力,努出的眼珠向平处看,好象全世界满属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动,全身也全不动,只是嘴唇微张:“祷告!”大家全低下头。她并不闭眼,直着脖颈念念有词,仿佛是和神面对面的讲话呢。
    正在这时候,夏廉轻手蹑脚地走来,立在她的后面,很虔敬地低下头,闭上眼。我没想到,他倒比从前胖了些。焉知我们以为难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猪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我们村里很有些圣明的俗语儿。
    她的祷告大略是:“愿夏老头子一个跟头摔死。叫夏娘们一口气不来,堵死……”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着这个可笑,或是可恶。莫非她真有妖术邪法?我真有点发胡涂!
    我很想和夏廉谈一谈。可是“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猫,狗,或是个什么别的玩艺。他也看见我了,只那么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他拿她当作屏风,在她后面,他觉得安全,虽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飞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俩的真正关系,我只想起:从前村里有个看香的妇人,顶着白狐大仙。她有个“童儿”,才四十多岁。这个童儿和夏廉是一对儿,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方。这个老童儿随着白狐大仙的代表,整象耍猴子的身后随着的那个没有多少毛儿的羊。这个老童儿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个床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点仙气。夏廉现在似乎也有点仙气,他祷告的很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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