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是血泪的提醒
她要和过去的前辈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一样,用这种血泪提醒来垒起自己坚实的台阶
她真要我们亲爱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验着双方的耐心和毅力。一个八天的孩子,还能坚持到几时呢?但是我们的金成表哥,一个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在那间草屋里苟延残喘有时还「哇哇」地哭两声地又坚持了四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双方都盼着对方回心转意。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在自己屋子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接连四天睡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觉。据说第11天的夜里,倒是我们的老前辈二姥爷坚持不住了,在月光凄凉的夜里偷偷跑到草屋里给金成表哥喂了几口水。据说我们的金成表哥这个时候还像鱼儿一样在那里张嘴呢,嘴里还「呼嗒」「呼嗒」地喘气呢。
大家的期望终于出现了。金成表哥如愿以偿地死了。──从此,以金成表哥的死开始,我们村里果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领袖──一个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们家族里诞生了。金成表哥死后,聋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两天。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果真盘了一个高高的螺丝头,又说又笑。我们一下都没话说了。我们只好承认她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地位。对于血泪的提醒,我们在历史上已经有了接受的习惯。从此,在我们家里,在我们村庄里,在我们的历史和流传之中,聋舅母就三点成一线地和老梁爷爷、二姥爷并列在了一起,就像我们钱币上的伟人在死后并列到了一起一样──当然我们这时也往往忽略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放到他们生前,你让他们这样并列站到一起,他们之间同意吗?但是作为后代的我们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阳西下时候的买菜大嫂一样一边张着嘴疲劳地打着哈欠一边就将已经蔫了的菜归堆处理了。──聋舅母从此也就谈笑风生地和二姥爷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几十年后我们才觉察,把她和二姥爷放到一起还没有什么,但是把她和老梁爷爷放到一起还是有些贻笑大方──你们血泪提醒的目的是多么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别呀。可这时要去纠正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尘封和结成的像盔甲一样的疮痂,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谁还能搬得动呢──何况,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是要将所有的货币都销毁吗?──你是要动摇我们的信念吗?──你是要引发社会动乱吗?──于是,我们的聋舅母,在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坚如盘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难──她就真的成了我们村庄和历史流传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渐渐在我们的印象中,她甚至还有些神话,连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经转化成一个峨冠博带、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似乎对我们的村庄和人生做过比老梁爷爷还要突出的伟大贡献的伟人形象。这时我们对着货币上的聋舅母怀着敬畏之心真诚地喊:
「亲爱的舅妈,您好!」
这个时候她对我们展现的笑容,又是多么地慈祥和温和呀──这种大恶之后的大善和温和,又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坚定了我们对她的判断。到了1969年,晚年的聋舅母,也真钻入了自己的历史角色而忘记了自己本身,果真变得慈悲心怀。有时我们这群小捣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纺车,将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湿一下,然后到糖罐里沾出一圆柱糖粒,让我们轮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
1969年我们的墙壁上充满了口号。当我们生活在一个口号和提示的世界里,我们像就蜥蜴一样在缝隙中穿行。当我们把生活浓缩成一个口号或几条原则的时候,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我们就是生活在快乐和天真的1969年呀。生活成了一种口号,我们对这些口号和原则烂熟于心,我们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复杂纷繁的生活一下就简化了。久而久之我们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就是两点和两点论,我们大度和大而化之地拿着黑板擦将两点之间其它复杂多变的点和线给抹掉了,我们从这个点到那个点──跳跃着前进。我们是青蛙。于是我们的生活像清水一样明澈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