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597)

2025-10-10 评论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乱搭车!」
    「没事我不乱招手!」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满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乱搭车,什么叫乱招手?没看是谁赶着马车吗?你要这么说,就好象我对马车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乱搭车,我乱招手,没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捣乱,好了吧?」
    瘸老六这才高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内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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