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传(72)

2025-10-10 评论

    六、《四世同堂》
    我开始计划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一百万字,我想,能在两年中写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写一千五百字的话。三十三年元月,我开始写这长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头昏与疟疾时常来捣乱。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写了三十万字。这篇东西大概非三年写不完了。
    北碚虽然比重庆清静,可是夏天也一样的热。我的卧室兼客厅兼书房的屋子,三面受阳光的照射,到夜半热气还不肯散,墙上还可以烤面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当然影响到头昏。屋中坐不住,只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挥,它们还会乘机而入,把疟虫注射在人身上。
    “打摆子”使贫血的人更加贫血。
    三十三年这一年又是战局最黑暗的时候,中原,广西,我们屡败;敌人一直攻进了贵州。这使我忧虑,也极不放心由桂林逃出来的文友的安全。忧虑与关切也减低了我写作的效率。我可是还天天写作。除了头昏不能起床,我总不肯偷懒。
    三十四年,我的身体特别坏。年初,因为生了个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头晕。春初,又打摆子。以前,头晕总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这病。秋间,患痔,拉痢。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笔。本想用两年的工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结束会务,宣布解散。朋友们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销,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车挤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
    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我们必须要使美国朋友们能够真正了解我们的老百姓,了解我们的文化。①——
    ①老舍的对外文化介绍工作,除了一些演讲与文章,如《现代中国小说》等,主要集中在小说翻译上。老舍到美国是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讲学,计划为时一年。同时受邀请的有曹禺。二人同行。曹禺先老舍归。老舍在美国三年半,全力完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的撰写及《离婚》的翻译。老舍于1946年3月4日离开上海赴美。1945年11月底,因《骆驼祥子》英译本(伊万·金译)在美国畅销并博得好评,美使馆文化专员曾亲访老舍。可以说,老舍是作为美国人眼中最出色的中国作家之一而受邀请的。本章选材大多根据老舍给代理人的书信。所述不外乎他与译者、出版商、代理人之间的关系。这些信件中记载了他在美的主要活动经历,只是太简略了些。因为是书信,故文字的风格与其它几章就有较大的区别,这似乎与“自传”文体有点不合,但却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关于这段生活,老舍几乎没有文章谈及。
    第一节旅美观感
    一、美国“人”与“剧”
    与曹禺兄从三月二十日抵西雅图,至今未得闲散,我是第一次来到美国,到现在止,我只到过四个美国的大城市:西雅图,芝加哥,华盛顿和纽约。
    在芝加哥停留四天,我感到美国人非常热情,和蔼,活泼,可爱。有一天在华盛顿的街上,我向一位妇女问路,她立刻很清楚地告诉我,当我坐进汽车,关上车门,快要开车的时候,她还极恳切地嘱咐司机,要司机好好替我开到目的地。
    我也遇见曾经到过中国的美国教授,士兵和商人,这些人对于中国的印象都很好,他们都说喜欢中国人,仍然想回到中国。我们不要听到这种话就“受宠若惊”,我们应该了解我们自己也是世界人,我们也是世界的一环,我们必须要使美国朋友们能够真正了解我们的老百姓,了解我们的文化。在今天,许多美国人所了解的不是今日的中国人,而是千百年前的唐宋时代的中国人,他们对于唐诗,宋词都很欣赏。但是我也曾看见一位研究中国古画的画家,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画,他把中国的长城画到黄河以南来了,实在令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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