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传(80)

2025-10-10 评论

    三十一日到马尼拉。这地方真热。
    大战中打沉了的船还在海里卧着,四围安着标帜,以免行船不慎,撞了上去。
    岸上的西班牙时代所建筑的教堂,及其他建筑物,还是一片瓦砾。有城墙的老城完全打光。新城正在建设,还很空旷,看来有点大而无当。
    本不想下船,因为第一,船上有冷气设备,比岸上舒服。第二,听说菲律宾人不喜欢中国人;税吏们对下船的华人要搜检每一个衣袋,以防走私。第三,菲律宾正要选举总统,到处有械斗,受点误伤,才不上算。
    可是,我终于下了船。
    在城中与郊外转了一圈,我听到一些值得记下来的事:前两天由台湾运来的大批的金银。这消息使我理会到,蒋介石虽在表面上要死守台湾,可是依然不肯把他的金银分给士兵,而运到国外来。据说,菲律宾并没有什么工业;那么,蒋自己的与他的走狗的财富,便可以投资在菲律宾,到台湾不能站脚的时候,便到菲律宾来作财阀了。依最近的消息,我这猜测是相当正确的。可是,我在前面说过,菲律宾人并不喜欢中国人。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中国人的经营能力强,招起菲律宾人的忌妒。那么,假若蒋匪与他的匪帮都到菲律宾去投资,剥削菲人,大概菲人会起来反抗的。一旦菲人起来反抗,那些在菲的侨胞便会吃挂误官司。蒋匪真是不祥之物啊!
    舟离日本,遇上台风。离马尼拉,再遇台风。两次台风,把我的腿又搞坏。到香港——十一月四日——我已寸步难行。
    三、香港
    下船好几天了,我还觉得床像是在摇晃。海上的颠簸使我的坐骨神经痛复发了,到现在几乎还无法行走。香港大学又在山上,每次出门都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
    我在此地已呆了十天,仍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北京。此地有许多人等船北上,所以很难搞到船票。看来,我还得再呆上一段时间,我没法从这里游回家去。
    两个多星期了,可我仍搞不到去北方的船票。在这期间,病痛却一天天加剧,我已根本无法行走。一位英国朋友正努力帮我搞一张到天津的船票,但我实在怀疑他是否能行,这里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离开香港。
    等船,一等就是二十四天。
    在这二十四天里,我看见了天津帮,山东帮,广东帮的商人们,在抢购抢卖抢运各色的货物。室内室外,连街上,入耳的言语都是生意经。他们庆幸虽然离弃了上海天津青岛,而在香港又找到了投机者的乐园。
    遇见了两三位英国人,他们都稳稳当当的说:非承认新中国不可了。谈到香港的将来,他们便微笑不言了。
    一位美国商人告诉我:“我并不愁暂时没有生意;可虑的倒是将来中外贸易的路线!假若路线是‘北’路,我可就真完了!”
    我可也看见了到广州去慰劳解放军的青年男女们。他们都告诉我:“他们的确有纪律,有本事,有新的气象!我们还想再去!”
    好容易,我得到一张船票!
    不像是上船,而像一群猪入圈。码头上的大门不开,而只在大门中的小门开了一道缝。于是,旅客,脚行,千百件行李,都要由这缝子里钻进去。嚷啊,挤啊,查票啊,乱成一团。“乐园”吗?哼,这才真露出殖民地的本色。花钱买票,而须变成猪!这是英国轮船公司的船啊!
    挤进了门,印度巡警检查行李。给钱,放行。不出钱,等着吧,那黑大的手把一切东西都翻乱,连箱子再也关不上。
    一上船,税关再检查。还得递包袱!
    呸!好腐臭的“香”港!
    四、天津
    二十八日夜里开船。船小(二千多吨),浪急,许多人晕船。为避免遭遇蒋家的炮舰,船绕行台湾外边,不敢直入海峡。过了上海,风越来越冷,空中飞着雪花。许多旅客是睡在甲板上,其苦可知。
    十二月六日到仁川,旅客一律不准登岸,怕携有共产党宣传品,到岸上去散放。美国防共的潮浪走得好远啊,从三藩市一直走到朝鲜!
    九日晨船到大沽口。海河中有许多冰块,空中落着雪。离开华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与河岸上的黄土地,我的泪就不能不在眼中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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